巫者匆匆相迎,并要着人去请巫神,被刘岐阻止:“不必请来,我去见她。”
从前她从不迎他,今后也不必更改。是他来找她,自该他去见她。
刘岐于雪中疾行,来到少微所在神殿,只见她站在廊下,一只手伸出去,抓了一把飘飞的大雪。
寻常的垂髻,巫服,连披风都不系一件,怀中缩藏着一只鸟,探出半颗脑袋,和她一起看雪。
刘岐脚步慢下,眼睛看着,心里想着:再畏寒的鸟,有她这样纯阳的体魄护着,也能很好地过完冬天,甚至还能赏看天敌一般的大雪。
她的眼睛看了过来,有些意外:“这样大的雪,你过来做什么?”
刘岐走进廊中,乌黑眼睫被融化的雪打湿,望着少微,道:“下旨了,要重审了。”
他的声音不重,用词简单,而少微点头,“嗯”一声,更简单地道:“那下值后,你去我家,今晚姜负定会让墨狸煮锅子,每年头一回下雪她都要煮锅子的,顺便帮你庆贺。”
天大的事也变得如雪花般轻盈了,随着她的话慢慢往下:“你知道何为煮锅子吗?铜锅里兑水,调味,加香料,用炭火一直烧沸着,将各色肉与菜还有菽乳,通通烫入其中……”
刘岐跟着少微的话认真想象着,待到天色将晚时,想象中的锅子化作实物,摆在了堂中,二人依旧站在廊下,却换作了灵枢侯府的屋廊。
而一道的身影如今日朝堂上的刘岐一样,跪身,叩拜。
鱼眼中包着泪,哽咽却大声道:“鱼拜谢叔父!”
她于懵懂中流离求生,却也有人担着最厉害的大风大雪,要让这世道将原本的阿父阿母还给她。
鱼正待重重磕头,玄袍下一双长腿迈近,弯身扶住她肩臂,却并非将她扶起,而是原地将她扭转半圈,笑着道:“这第一声叔父喊得没错,叔父受下了,这句拜谢却谢错了。”
“当拜你家少主,若无她,便不能有今日。”刘岐直起身,与侄女一起看向少微。
鱼抹了把泪,原有些嫌弃叔父多事,她与少主情同主狗,她本就要用一辈子来报答少主的,何须再有这样见外的细分?
然而转念一想,少主历来在教自己好好做人,做少主的狗终究是悄悄来做,明面上却不能将做人荒废,因此鱼端正磕头,向少主行做人的谢礼。
少微原是旁观,突然被拉入其中,临时挺直腰背,好歹拿出派头,点头“嗯”一声,转身回堂中,一面驱使鱼速起身来,去喊赵叔。
咕嘟嘟的锅子烧了两只,墨狸与鱼、雀儿一案,姜负将不喝酒的少微也归入孩处,认定自己已成人的少微将此视作一种蔑视,不肯听从安排,端过碗筷强行坐到姜负与家奴这桌。
刘岐跟着少微座,否则这座姜宅纵是储君来到,势必也要沦为与孩同桌。
墨狸眼见本桌人数锐减,安心之色溢于言表,认真将肉下锅。
大人这桌,盘坐着的刘岐正询问:“敢问侠客伤势恢复的如何?”
赵且安淡淡“嗯”一声:“还不错。”
家奴为盗玺而负伤,一刀伤在后肋,略为凶险;一箭擦破臀部,诸多难言。
但自养伤来,却觉人生圆满,身为侠者,盗过了天子印玺。身为奴者,得姜负亲自开药关切。至此可谓了无遗憾,真正不枉来此世上一遭。
除此外,更有懂事孩子每日上值前都会将他看望两眼。唯独不好的是,前十日总是裹被趴在榻上,如此长久姿态一度惹来墨狸疑心他在孵鸡子,乃至掀被查看。
这半月以来,少微几乎每日三点一线,上值前看望家奴,在神祠中做事,下值后则去看望同样养伤的大父,如此大半月过去,少微约莫跑瘦了二两肉,两头的家奴与鲁侯各养出两斤过冬膘。
中间的郁司巫一度惶恐,上林苑之事后天机之威愈发炽盛,却依旧乖乖来上值,一切如旧,令神祠上下万分受宠若惊。
锅子底下的炭火将熄时,外头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跨出堂门之际,鱼悄声问叔父:“上回那个表叔父怎么没一同偷偷过来?”
刘岐:“他要出一趟远门,有许多事要准备。”
“那何时再回来?”
“还不好。”刘岐答:“要看他何时办完事,何时想回来。”
鱼若有所思,抬头看叔父,跟在叔父与少主的影子后,走过朱色的廊柱。
六皇子府中,汤嘉扶廊柱望风雪而涕泪,左盼右盼,久盼不到凶禽归巢,只好抬袖擦拭眼泪,准备回去歇息,且养精蓄泪,待明日相见时再诉万千心绪。
原本在他看来不可能办到的事,竟也这样一步步凶险地办到了,最坏的结果未曾发生,实在是神佑般的万幸。
汤嘉想着,刚擦干的眼角又泛起泪花,至阶下,仰首望向雪的夜空。
乍看灰色的雪片,似被途中的风涤净,得以清白地下。
大片的夜雪交织坠,在几辆马车顶上盖下一层蚕丝般的晶亮薄毯。
马车停在城外二十里处一片寂静山林前,其中一辆车前,立有三道影子,在雪中作别。
已经上前告别过、此刻退守在不远处的岳阳与颜田,皆系着黑色斗篷,静望着那三道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