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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请重审(1 / 2)

起初并无许多大臣凝神在听那位崭新储君之言,只当是一场寻常奏事。

入了冬月,阳气下藏,阴气上升而闭固,大殿内点着炭盆,百官有序跪坐着,热气熏腾间,有官员还在回想着方才所议之事——

黄河水患治理事项有序推进;诸侯合力伐梁,不日或许便有捷讯入京;诸王侯陆续离京,芮太子残党正在被彻查肃清,已难兴起大风浪。

并有南越之事,皇帝否决了大肆征伐的提议,暂以政治安抚手段为主,已令天子信使前往招安——这让谏议大夫邵岩险些热泪盈眶,认定是那日“不慎”掉于巫神眼前的奏书再次起了效用,遂暗下决心要将这门“邪术”修行到底。

而从中亦能看出,自秋狩之事后,数年前还决意灭杀匈奴的今上终于有了暂缓兵杀、与国休养的态度转变。

许多官员皆有清晰感受,秋狩似一个特殊节点,如大举剜去腐肉之下的流血,而在那之后,许多下坠的事物开始在强行更替中呈现上升态势,除了皇帝的身体仍不见好转……

无论如何,今岁大约能安心过一回正旦,烤着炭盆,有官员注意力游散,想着要备下何等年货酒水。

诸人心神难得松弛,不作防备之下,待听清那崭新储君奏请之言,便好比违逆时令的雷声一般突然炸响:

“启奏父皇,近日绣衣卫审讯逆贼郭食,却自其口中意外得知当年废太子刘固巫蛊谋逆案,及凌轲通敌案俱有未明之疑点在——”

数不清的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劈得震颤,霎时间向那源头齐齐射去,但见其人无有动摇,其音肃正、清晰:“此二案若有冤情,即为奸佞蓄意蒙蔽圣听,使我天家承骨肉相残之痛,使我朝受忠良蒙冤之屈。非但动摇国本,更使社稷蒙尘——”

“故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下旨重查此二案,廓清奸邪,涤清迷雾,以正视听,亦彰父皇之圣明仁德!”刘岐俯身叩拜,筋骨分明的双手贴在冰冷金砖上,头顶冠冕垂珠随之垂、颤动。

皇帝的冠冕也在颤动着,似君王僵直的身躯在晃动,又似天地在晃动。

众官员反应过来,俱将震诧的目光收回,垂下,看着眼前地面,黛青色的金砖似黑渊冰面,忽被这道惊雷凿出裂痕,闭固的阴气开始乱窜,仿佛有亡魂要自裂痕中爬出。

无人再敢直视那位惊人的储君,除了上首的天子。

虽谈不上多么意外,虽心中早有预料,然而,崭新的储君袍服,如此的迫不及待……

仿佛诸般忍辱负重,出生入死,诡计谋算之下终于穿上的这件袍服,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白玉珠在眼前晃动,皇帝怔怔回想着自己这一路来的动摇,在刘符死后、在酎金大祭之后,他的动摇越来越重,也曾抱有折衷想法:事已至此,或可成全了这个孩子重查母兄旧案的心愿,当然,这绝不包括有铁证在先的凌轲通敌案……且以此作为交换,试着让这个锋利的儿子去辅佐刘承。

所以他话语中开始流露出动摇暗示,让这个儿子向他提出“想要的赏赐”,这孩子彼时言,最迟考虑到秋狩结束,而今秋狩结束了……

他也终于看清,他这个儿子,从始至终要的都不是他赐予的动摇,而是他的别无选择。

上林苑以身救驾,不只救驾,更是开启变故,从变故中夺取——逼迫他做一场更大的、别无选择的交换!

皇帝看着那道跪伏的身影,眼睛随垂珠一同轻颤——上林苑血腥争杀中真正的夺权者,究竟是死去的弑父逆子,还是活下来的救驾孝子?

今次事并不曾私下与他这个父皇商议,也不曾对那无声的态度转变做出任何解释……弱势下位者才需要不停地去解释、服。

而这个世所皆知的孝子、天命所择的储君,此刻于大静的金殿中,再次道:“儿臣刘岐,叩求陛下!下旨重审废太子固巫咒谋逆案及凌轲通敌匈奴案!”

顷刻间,那无形的黑渊冰面裂痕再次扩大,继而蔓延分岔:“此二案当年初现端倪,即引发血变,凡涉事者皆未及开口自辩,恐怕确有未能尽察之处……因此这些年来,宫掖之间四海之内仍有私语揣测此中真相究竟——今既有疑点现世,臣庄元直,亦恳求陛下下旨重审此二案,以断绝世人之疑患!”

庄元直言毕,重重叩首。

昔日敌人死后,那政见不合般的刀刃恰如“敌”之一字上的一笔随之消散而去,敌人去此一笔,却成了值得遗憾的故人。

更何况故人之子成了今时之主,臣下者自当为主发声,鸣此旧冤,了此心结。

庄元直的附和将众臣惊醒,人声开始嘈杂间,最前方一道身影已然伏低:“此二案关乎国体根本,既有郭食招供,便不可避而不见,臣严勉——亦叩请天子下旨重审!”

相国之请,意义甚大,旋即有回神的官员随之叩首。

“恳求陛下下旨重审此凌氏二案!”

“臣等恳求陛下下旨重审此凌氏二案!”

“……”

越来越多的人叩首,或是为了跟从新任储君,亦或是心底深藏了多年的不平终于有了面世之机。

炭盆火星噼啪声似冰裂,一道道叩求让那无形冰面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条条裂痕蜿蜒、交织、奔腾,冰面碎裂,变作数不清的冰镜,每一面都折射出亡魂的旧颜,无处不在,避无可避。

冬季官袍为玄,伏低身形的官员皆隐去面容,恰似裂缝里钻出的阴影,皇帝看在眼中,眼前白玉垂珠晃荡加剧,他拼力稳住身形,慢慢望向殿外,只开一扇殿门的大殿之外天色阴沉,寒风怒号,有一片雪花缓缓飘坠,那雪花竟似那一日的大雪残留,在皇帝眼中无限放大,烫出一颗泪,砸出不绝之回响。

情绪之杂难以言的一颗泪坠下,紧绷的肩膀随之垂低,皇帝颤颤闭上了眼,在嗓中飘飘浮浮来来回回的声音终于沙哑地:

“传朕旨意……即日起,重审废太子刘固巫咒犯上、与其母凌皇后谋逆案,及凌轲通敌案!”

颤颤语毕,皇帝猛然张开通红的眼,似下定真正决心,大声道:“凡有牵涉者,一字一句地查!稍有纠连处,一寸一尺地挖!——务必查个清楚明白,昭之于众,以正国法!”

此音传荡大殿中,地下无形裂痕随此音四面八方蔓延往皇城外,殿内百官连同内侍俱拜伏而下。

刘岐谢恩罢,抬首时,躺在地上的一串串冠冕垂珠随动作收回,只留一颗似珠之泪,如遗如祭,无法收归。

殿外风声愈响,雪愈大,似要将天地改色。

皇太子车驾自密密风雪中驶出,奔向神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