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却要说自己做了什么梦,实在是荒唐。
皇帝喘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没有说要听,也没有说任何话,于是刘承自行开始了他看似荒唐的讲述。
“在儿臣那个梦中,六弟自从被父皇驱逐出京之后,便再也未能见到过父皇……”
刘承跪坐在地,双手无力撑在身前,头颅垂下,声音几分涣散如梦呓,话语却大胆至极毫无忌讳:“但在您病重将死之际,还是念起了六弟,暗中传密诏要让六弟回京……”
“不知是梦中的您仍不满儿臣这个储君,不放心将江山交付给儿臣,还是人之将死,神思游离,心有旧愧,想要亲眼再见一见您和凌皇后的儿子?”
被提及如此逆鳞,皇帝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怒容呵斥,仍闭着眼,不知究竟有没有在细听。
刘承自顾往下说,带些讽刺:“然而那密诏被舅父截下,非但如此,舅父还抓到了六弟蓄兵欲图谋逆的罪证,一时朝野皆知,您病得更厉害了……”
刘承恍惚地想,结合此番现实中舅父欲在西王母庙设局之事来看,在那个梦中,舅父之所以能够获取六弟谋逆罪证,或许也因舅父发觉了母后曾将那凌家子救下的秘密,并借此设下了类似之局……于是梦中的母后在此事发生不久后,在椒房殿中自缢,像是无法承担此等巨大恶果之下的绝望赎罪。
梦中母后垂晃的丝履复又出现在眼前,刘承闭眼一瞬,接着道:
“朝廷下旨治罪六弟,六弟却似将势力散去,只留下一些甘愿追随的心腹以及忠于凌家与太子固的旧人,他们竟随六弟暗中杀来京师,屠杀了许多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连同中常侍,祝指挥使……”
“那些人却到底杀不进禁宫,是以父皇您终究没能如愿见到六弟……您死了,六弟死了……”
“儿臣成了新的皇帝,您亲自为刘家江山选出的新帝!”
刘承说到此处,坐得稍直了些,重新抬起头,带泪的脸上并非自豪骄傲,而是耻辱与委屈:“可是人人都认定儿臣无能可欺!”
他的表情似带些报复般的快感,哭中带笑:“于是没过多久,您留下的江山就乱了!”
“越来越乱,匈奴随之入境……梁国之兵攻来长安,他们说芮家乱政,誓以死清君侧,助君王抗击匈奴、护卫京畿。”
这自然是体面说法,皇帝也只会在他们的护卫过程中“不慎”身死,况且匈奴铁蹄肆虐,舅父遂带他逃离长安。
梁国世子在长安登基,暗中将对外宣称已驾崩的“先帝”刘承追杀。
舅父将他带到了封国强盛仅次于梁的吴王面前,吴王将他这个流离的皇帝笑纳,并当场将舅父诛杀,看着他叹气说:【一个傀儡不宜听两个主人的话,听来听去的,就听乱了,已经够乱的了。】
吴王公开他还活着的消息,利用他与京畿的梁国势力对峙,但局势太乱,刘家人心已散,另有许多地方豪强割据,天下分裂,匈奴铁骑所经之处只一味抢掠烧杀,礼法崩散,百姓比牲畜更不如。
刘承将那画面细细讲述,讲与他的父皇听。
而他这个皇帝又是怎么死的呢?
“儿臣并非死于政乱,亦非死于兵变……”
梦中杀死他的,是一名侍女。
那侍女在他的药中做了手脚,他颠沛恐慌,日日需要服用安神的药,侍女将他的药量加重,他昏睡无力,被侍女用麻绳缠住脖子,粗糙的麻绳被咬牙切齿的力气收紧,窒息与恐惧全不似梦境。
他原以为那侍女是奸细刺客,然而无力挣扎间,却听到对方口中宣泄出无理的恨意。
侍女不久前终于得到探亲的机会,然而却闻阿爹因饥寒病倒死去,同样病下的幼弟被两名恶汉生生抢去活烹,阿母拿砍柴刀将那两人在火堆前砍作一死一伤,无有官府过问。
弑君的侍女一边拽紧麻绳,一边哭着说,她见到阿母时,阿母将一捧捧土往嘴里填,一边填,一边说:【乖孩,不怕,阿母将你吃进去,都吃进去,再生出来一回就好了!就是原样了!】
侍女哭喊疯癫重复罢母亲疯话,最后咬牙切齿道:【陛下每月起居用药仍要耗费数十金,奴仆十数人,陛下却日日说身不由己,那不如去死,去死!】
他茫然,惊恐,愤怒,耻辱——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些人不许他做任何事!
“梦中也好,此刻也罢,这一切皆是父皇造成的!”刘承流着泪道:“是父皇让我做这个太子,使我退不得,进不得,被分食,受凌辱……”
“而归根结底,俱是因为父皇惧惮储君太过出色,父皇想要听话的储君,然而最后连同父皇在内所有人却又都来怪我只会听话!”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他定定看着涕泪满面,委屈愤恨的少年,缓声道:“好,刘承,是朕错了,是朕看走了眼,你不想做这太子,是朕逼你的——那朕问你,你既不想做,却又为何不愿退?”
“所以儿臣就只能事事进与退都要被安排摆布吗?!”刘承瞪大泪眼,用此生最大的说话声反问。
经过那样一场梦,或许他该退,该避开与那样的下场有关的一切……
可是,可是——
“儿臣也是人,也会有郁气,也会有不甘心!”
一个长久活在恐惧中,被否定,被轻视,被“无能”、“不争气”等缺陷训斥威吓着的人,自己也做不到不去厌恨这些懦弱的特质,而如母亲所愿的那般退避,只会助长坐实这份懦弱无能。
极度的慕强背后一直是他极大的自疑自厌。
所以退避无法得到解脱,唯一自救之法便是去获取杀死这些无能的力量……他差一点就要得到了。
“父皇准许儿臣说话,不外乎是想听儿臣求饶忏悔……”
刘承直视着君父,字字清晰:“可是儿臣不悔。”
“今日事儿臣不悔!”他反复地说,表情逐渐狰狞,踉跄站起身来,带血的身躯如滴血的蜡,烧出以自焚为代价的诅咒:“儿臣非但不悔,反而永远不会原谅父皇的过错!”
一个谋逆弑父的儿子大喊着不会原谅他的君父,简直荒诞可笑,但皇帝笑不出来。
皇帝侧过身,再次闭上眼。
谋逆的儿子……
皇帝心中回响,今日此处,谋逆的儿子……
莫大的疲倦袭来,皇帝的脊背慢慢弯下。
“将他带下去吧。”
两名始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禁军应“诺”,走近刘承,刘承却疯了般扑向上方的君父。
一名禁军立即拔刀威慑,然而刘承脚下即刻变了方向,直直扑向长刀,将身躯贯穿,把懦弱杀死,做出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