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看他再一次把上衣脱下,沐浴后的黑肤焕发光泽,肌理分明的肩背映入眼帘,更显性感。
“怎么不动?”危怀风疑惑。
岑雪敛神,腮上飞起一抹红晕,闷头开始擦药。
伤口本是疼的,可是被那清凉的药膏与温软的指尖擦过,激开的便不再是痛,而是直抵心脏的酥麻。危怀风身体绷着,手放在桌上,目光凝在地板上,那里有彼此交映的影子。他看着,忽然道:“这次若没有你不顾危险赶来帮忙,我难解赵家村之围,殿下也不会改变心意,与我回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什么时候走,与我说一声,我派人安排。至于交还明州城一事,我打算修书与令尊,请他来一趟,你看可否?”
岑雪的指尖微颤,脸色因他突然提及正事而改变——王玠下山,顺利入城,她要做的任务已算完成,按照约定,危怀风不仅要放她走,还要交还明州城了。
“为何要我父亲过来?”岑雪先问。
危怀风眨眼:“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你都要走,他亲自来一趟,既能谈事,又能接你,一举两得。我与庆王有宿仇,他幕府里许多人我都不熟悉,若是换做旁人来交涉,我也不放心。”
“好。”
“那,在他来以前,你先在这儿多住几日?”
岑雪擦着药膏,从他看似随意的语气里听出一种郑重的期盼,柔声应道:“嗯,我有件事,正好也要在城里查一查。”
“何事?”危怀风藏在睫毛底下的眸一亮,手指摩挲着桌面。
“一点私事。”岑雪道,“既然怀风哥哥愿意放我离开,那能否让我自由出入官署,行动不再受限?”
“当然。”危怀风爽快答应。
他这样坦诚,几乎毫无保留,岑雪心里更软,不再藏掖,说道:“我觉得那些以饕餮为图腾的黑衣人有些奇怪。”
危怀风并没想到她会补充这一句,毕竟她心里总是瞒着许多事,并不向他敞开。“为何?”他问道。
“那次在关城外,他们突然袭击我与师兄,师兄下车应对时受了伤,我本来也想下车查看情况,结果刚推开车门,前方便有一支乱箭朝我射来,是车旁一名黑衣人拔刀相助,我才幸免于难。”
“你的意思是,那个黑衣人救了你?”危怀风耸眉。
岑雪点头:“他们似乎并不想伤害我。”
回忆那日情景,岑雪满腹疑窦,越想越感觉疑点重重。危怀风道:“昨夜你带人上山时,可有遇见他们?”
“遇见了,他们人不多,藏在破庙外的树林里,首领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男人。”
“多高?”
岑雪思忖:“应该与你差不多。那时他们准备撤退,我叫捕快们放箭,那个男人的左手臂中了一箭。”
男人,个高,身披黑斗篷,左臂受伤……有这些信息在,要想搜出人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危怀风道:“我以前查过这一支暗卫,的确隶属梁王麾下,不过首领并非行伍中人,而是一名身份尊贵的文士,被他们唤为‘公子’。你从小长在盛京,认识你的世家公子应该不少,莫非是……旧相识?”
这一段说得含蓄,什么旧相识能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为她徇私,不外乎是对她有情义的。岑雪赧然:“我在盛京那边没有什么旧相识。而且,你先前不是说,我在关城外被他们偷袭,很可能是岑家或庆王府里走漏了什么消息?所以我想,那人会不会是藏在我父亲或庆王身旁的奸细?”
危怀风神思一动,沿着往深处想,觉出这件事的重要性来,正色道:“你若要查,我陪你。”
“好。”岑雪看着他的眼睛,应道。
离开厢房后,岑雪回房休整,躺上床,才忽然想起还没问仰曼莎寄来的那封信。
扳指一算,离开夜郎也快半年了,危夫人为危怀风的大业考虑,肯定是时常与他有书信往来的,可是仰曼莎……为何要给他写信呢?
念及此,心头蓦地酸酸的,岑雪腹诽一声“小气”,摒开那些胡思乱想,疲惫袭来,倒也很快睡了。
次日一早,角天来送膳食,说是危怀风昨儿下午便赶去军所了,今日估计也不会回来,让岑雪自便,要是需要出官署,便叫上几个侍从跟着。
岑雪因要查一查饕餮的事,决定外出一趟,先在明州城里逛一圈,了解一下城里的基本情况。
明州隶属淮南道,原是梁、庆二人势力的交界点,往北,驻扎着朝廷的二十万人马,由千牛卫大将军冯涛统率;往南,则是关系着明州要塞的岳城——史云杰战败自刎后,庆王另派将领镇守岳城,意图继续夺回明州,奈何接连三次猛攻,皆铩羽而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连着三次在铁甲军面前碰壁以后,庆王似乎暂时放弃了硬啃这一块骨头,这些时日来,城外并无战事。
不过,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危怀风占据明州城,相当于被梁、庆二人夹在中间,尽管有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作为后盾,但长期来看,并不安全,他这次接走王玠以后,撤回西陵城,也不算亏损。
这日,岑雪在城里逛了一圈,发现各大城门的戒备都相当森严,这些天来,除西川那边运送粮草的队伍外,便只有昨日危怀风亲自护送的那些赵家村村民进城。这么看,那帮饕餮黑衣人想必没有混入城里,仅是在城外的灵云山出没过,事发以后,多半紧急撤走了,想要从明州城里搜出与他们相关的线索,怕是一厢情愿。
岑雪心里多少失落,回官署后,问起危怀风可有回来,被角天告知没有。她知晓他军务忙,便又问王玠在何处,角天说人一早便出门了,还不让人跟,也不知是往哪儿去的,说完,用手挡着嘴:“岑姑娘,他真是以前被贬为庶人的九皇子殿下?”
“是,怎么了?”
“他……也太像个庶人了。”
角天费解,想起王玠那一副潦倒模样,糟老头似的,全无半点帝王之气,委实有点怀疑危怀风看人的眼光。
“庶人如何,皇子又如何?莫非天潢贵胄,便要比一般人多一颗脑袋,多一条胳膊?”岑雪不以为然。
角天说不是,赔笑两声,又道:“那,姑娘你觉得九殿下会是拯救这天下的明君吗?若是你来选,你也会像少爷一样选他吗?”
岑雪眼神微变,从这看似寻常的一问里听出狡黠的窥探意味,浅笑:“为何要问这个?”
角天挠头:“我……心里好奇嘛。姑娘方便就说一说,不说……也没事儿!”
岑雪便道:“你家少爷肩上担有危家的使命,我肩上亦有岑家的责任。九殿下是明君,若是日后能平定战乱,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我诚甘乐之,心服口服。”
角天哑然,听这口风,感觉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怕是要彻底告败,心灰意冷,急道:“那岑家和危家,为何就不能一起为天下苍生谋划呢?”
岑雪往外的脚步一顿,角天凑来:“姑娘,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您和少爷早便修成正果,指不定小孩儿都能满院里跑了,既然您也认为九殿下是明君,为何不劝一劝令尊大人,让他弃暗投明,与危家一起共谋大业呢?”
岑雪不语,莫名想起危怀风要岑元柏来交涉归还明州城一事,心头某根弦被轻轻拨动,良久道:“人各有志,我不能左右家父的抉择。”
角天结舌,整个人显而易见地蔫下来。
岑雪惭愧,自知眼下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说了声“抱歉”后,走出客院。
※
离开官署,岑雪去了一趟城东的漏泽园。
赵家村被烧后,危怀风下令把村民接至城里休养,另派一支军队在赵家村原址十里外一处山坳重新修建房屋。幸存的村民共有三十九人,被安置在漏泽园里,那里原是一座被废弃的私家园林,因闹鬼而日渐荒芜,战乱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处难民所。
岑雪走进来,果然看见王玠在帮忙照顾伤者——村民里少有毫发无损的,重伤有五人,轻伤二十一人,又因多是老弱,看顾的人力委实不够。几个从官署里调来的小厮在天井里分发饭食,王玠坐在房檐底下煎药,他一袭破旧棉袄,从头到尾没打理过,蒲扇底下的风一起,撩开他成绺的发丝,他的头浑然成了个鸡窝。
岑雪没再上前,默默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念及来意,思绪万千。
先前在客院里,角天来问她,为何岑、危两家不能一起辅佐王玠,她说父亲有父亲的抉择,她不能左右,这是真话,但是这真话里还藏着另一半没有说——人各有志,她也想要有自己的抉择。
王玠在破旧的夫子庙里说——我从我心,输又何惧。那天以后,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岑雪的心里。她想了很久,关于岑家,关于庆王,关于自己的一次次决定,最后慢慢明白,她的心,终究不是父亲的心。
岑元柏要扶持庆王,要的是成王败寇,赢者坐拥一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仍是残存着一丝关于正义的不甘,仍是想说,人行于世,是非比输赢更重要。这或许很幼稚,太过于理想化,是少年人的通病,是一场不懂得计较代价、得失的豪赌,可是在见过王玠以后,她不能否认,她为之折服。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可以掩耳盗铃,有人可以见风使舵,有人可以隔岸观火。但是世事纷杂,人生百态,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含着利刺谈笑风生。
岑雪想,她或许就是那个不能、也不想在喉咙里含刺的人,西羌一役便是那根刺,她吞咽不下,和解不了,故而无法与那些谈笑自若的人并肩为伍。
拔走那根利刺,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
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王玠拿下陶罐,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他擡头,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分发在炭炉旁。
“我能与殿下聊一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