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接过,指腹仍残留那一点被电似的触感,咧唇笑一笑,低头喂黑猫。
另一头,岑雪偷偷搓一搓手,接着掰糯米酥。
危怀风喂着黑猫,想起客院里的那一只小黑狗,便问:“你家阿风还没改名儿?”
岑雪心头又一乱——“你家阿风”——这是指养在客院里的那只小黑狗,可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危怀风本人。
“……没有。”岑雪闷声应。
“这么喜欢这名儿?”危怀风又问,声音里有了点不怀好意的笑。
岑雪道:“回去便改。”
“改什么?”
“阿黑。”
危怀风擡眼,看见少女坐在木桩桌前喂猫,香腮被晨光照着,白得晃眼,他唇梢动一动:“故意的?”
“没有,”岑雪知道小黑狗儿不过是个替代品,两人真正在论的是身旁这个人,便道,“它本来就黑,不叫‘阿黑’,叫什么?”
危怀风笑,知道此黑非彼黑,小丫头拐弯抹角说他呢,便要答,身后传来一声:“黑鬼。”
两人皆是一怔,转头看,晨光镀在一袭破旧的棉袍上,王玠站在光里,头发凌乱,仍是那副潦倒模样,然而眉眼清澈,依然有夺目的颜色。
危怀风琢磨着那声“黑鬼”,打算论一论,王玠手一勾,底下那只黑猫往他身上一蹦,被他抱入怀里。
两人反应过来,“黑鬼”乃是这只黑猫的爱称。
“该说的话我都与二位说过了,此处破败,不是贵人该待的地方,请回吧。”王玠打了个哈欠,抱着黑猫往庙里走。
危怀风与岑雪相视一眼,各自跟上。
“听闻阁下不愿出山,是因我命硬,恐会被我所克。为免阁下忧虑,今日我特来承诺,愿以性命护阁下周全,平定乱世,成就大业。”
王玠听得耳朵起茧,掏掏耳朵,貍花猫从身后追上来,要往他身上爬,他顺手捞起一只,忽然很后悔,早知道有这样一天,当初该收养一群恶犬看家用的。
危怀风见王玠不答,并不气馁,接着又道:“以前听说襄王仁德,不仅待人温和,对待万物生灵亦有慈悲心,开府以后,特在园内建了一座小楼,收养延福坊、庆义坊一带的流浪猫狗。家父出征前,有幸登门拜访过一次襄王府,回来跟我说起那座小楼时,我尚且不信,如今见阁下沦落草莽,仍不忘为荒郊猫狗遮风避雨,才算是信了。”
王玠走进破庙,把怀里的猫儿往火炉前一扔:“我不养狗。”
危怀风跟进来,语气寻常:“是因为在襄王府里被狗儿咬过?”
王玠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回忆勾起的沉痛,很快又被平静掩埋。火炉前放着一排破旧的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稀粥,黑猫、貍花猫埋头舔吃起来,后面的几只猫儿跟着进来,从小到大,按着位次成排坐好,舔两口后,没趣儿地走了。
岑雪看一眼手里喂了大半的糯米酥,心知猫儿是甜食吃多了,对清汤寡水的稀粥不再有兴趣,有点心虚。
王玠不说什么,等猫儿全都走后,把剩余的稀粥统一倒在一个碗里,头颅一仰,喝了个精光。
“王……”岑雪目定口呆。
危怀风想说什么,又忍住,眼神里倏有两分惭愧。王玠擦擦嘴,收拾地上的陶碗,危怀风先他一步,麻溜地把一摞碗收了,往外找水井。岑雪要跟来帮忙,他头一低,凑在她耳旁小声交代:“同他聊一聊襄王。”
岑雪会意,捏一捏被他气息吹过的耳朵,走回庙里。
王玠在角落里找东西,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件,有锅碗瓢盆,也有柴火蓑衣,不知他是在翻找些什么。岑雪走过去,唤了声“王公子”,听得他答应后,才又道:“公子在找什么,我能帮帮么?”
“不用,”王玠从柴堆后扯出一个破旧的竹背篓,“找着了。”
岑雪见那背篓破了一角,有根背带还是断的,王玠眉头微微一皱,旋即靠墙坐下,从一旁扯出几根竹篾开始编补。岑雪发现他手法很熟练。
“想说什么?”这次,乃是王玠主动开口。
岑雪神色微动,也不知先前危怀风交代自己的那句话他听见没有,略微整理思绪后,柔声道:“襄王很喜欢小动物?”
“嗯。”
“我和怀风哥哥也很喜欢,小时候想要养猫儿,可是父母都不让,我们便偷偷地养。”岑雪默默说着,道,“公子以前住在宫里,应该也不能养吧?”
王玠不答,说道:“猫儿不能吃太多甜食,下次要喂,喂些馒头、馍馍就好,要是方便,可以喂小鱼干。”
岑雪讶然,想起先前喂的那盒糯米酥,脸色一时惭愧:“抱歉。”
王玠不说什么。
岑雪斟酌措辞,又道:“公子很懂猫儿,可是襄王殿下教的?”
王玠手指不停,竹篾从他修长的手指间飞快掠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襄王殿下在府里收养流浪猫狗的事,我小时候也有听过,那时候就很向往,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岑雪声调温柔,“公子能与我说一说,那座小楼里的故事么?”
王玠垂着眉眼,淡淡道:“忘了。”
岑雪沉默,看出王玠并不想提及与襄王有关的往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许多疑惑攒在喉咙里,却难以再开口窥探。
修理完竹背篓后,王玠往肩后一背,举步往外。岑雪跟出来,看见危怀风站在水井旁,袖口挽着,手上残留水渍,似刚洗完碗。
“如何?”见王玠无视外人径直离开破庙,危怀风走上来问岑雪。
岑雪摇头:“殿下不太愿意提及襄王。”
危怀风理解,看一眼金鳞,叫他把洗干净的陶碗拿回庙里,接着又往王玠离开的方向看:“他要去哪儿?”
“下山吧。”岑雪猜测,“他没提。”
“跟一会儿。”
危怀风猜想王玠要么是入城,要么是去一趟山下的赵家村,打算先跟一会儿。岑雪点头,沿着草径外庙外走,侧目时,看见危怀风被井水冻红的双手。
“冷不冷?”岑雪反应过来时,关心的话已问出口。
危怀风看过来,不说什么,摊开手掌给她,像是要她摸一摸的意思。岑雪眼睫微动,也没说什么,擡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厚而硬,果然是冷冰冰的。
“也帮我捂一捂?”危怀风有意无意的,听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岑雪鬼使神差:“……嗯。”
危怀风笑,撤开手:“逗你的。”
岑雪握住不放,一拉一扯间,两人倏地顿住。岑雪看着眼前被冻得发红、冷硬似铁的手掌,看见那黑里透着红的皮肤,凸在手背上的淡紫色筋脉,以及微微弯曲的、嶙峋的指节,心头倏而一颤。
“……无妨。”岑雪垂下眼,声音压得极低。
危怀风没再说话。
岑雪擡起另一只手,双手捂住他,两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拢在一块,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危怀风看在眼里,突然反手,把岑雪的两只小手一并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