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被掳(一)
十月初三,明州发来急报,朝廷正式发起南攻,由千牛卫大将军冯涛率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庆王。
江州地处淮南道南方,而明州在北,乃是庆王所占领土与朝廷的分界点。半年前,第一次北伐大败以后,庆王率领残余的十多万人退回江州大本营,筹集军款,以期再战。那时候,因为要应付伺机在河东一带作乱的节度使与匪寇,朝廷没能顾上躲回江州的庆王。按照先前岑元柏的猜测,东有叛军骚乱,西有危怀风拥护皇嗣王玠一呼百应,朝廷捉襟见肘,最快也要明年开年才能顾得上南攻,没成想,这才刚入十月,明州便开始战火纷飞了。
庆王指派老将史云杰领兵应战,以明州城为界,展开与朝廷的拉锯战。冯涛是朝廷那边最擅长强攻的一员大将,所率的冯家军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史云杰的作战风格则一贯稳健保守,目的不在于胜,而在于固城坚守,尽可能拉长战线,以此消耗冯涛,削其兵力。
两员大将,各有其法,双方兵马又是不相上下,是以开战以后,战况一度胶着,难分胜负。
谁知,就在入腊月的头一天,前线传来一则消息,震动了整个大后方。
“你说什么?明州城被危怀风夺走了?!”
那天正是初雪,屋外大雪纷纷,前来报信的冬霜说完以后,屋里众人无不是震惊错愕。布帘微动,一人跟着走入屋里,身披狐裘,肩后束着一头墨发,上面沾着几片薄绒绒的雪,正是从外匆匆回来的徐正则。
“师兄,危怀风坐镇西陵城,怎会突然出现在明州?”岑雪震愕不解,拔腿跟上去,满腹疑窦一泻而出,“明州城里的守将是史世伯,外面围着的是冯涛的二十万人马,他怎么可能把明州城夺下来?!”
“师父让我来接你,尽快往渠城走一趟。危怀风夺取明州城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上车以后,我再与你细说。”
徐正则一面说,一面已示意春草、夏花等人帮岑雪收拾行李。岑雪越发发觉局势不对,待春草把行李收完以后,揣着暖炉、披上斗篷便跟着徐正则往外走。
“三日前,冯涛主力军偷袭南城门,被史世伯事先埋伏的人一网打尽。当日夜半,史世伯派出三支精骑分别偷袭冯涛驻扎在南、西、东三个方向的营垒,原本只是试探虚实,结果西、东两个方向皆传来捷报,史世伯信心倍增,率领十万人马出城,打算趁着西、东两侧交战,一举从南线攻克冯涛大本营。”
上车后,徐正则开始叙说明州城里发生的事,眉目间是散不开的凝重。
“可是当史世伯率领主力军与冯涛交战后,本该受困于西、东两线的朝廷军突然围杀而来,三十多万人,在南城门二十里外的平井坡展开混战,殊死搏斗。与此同时,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贼匪趁着史世伯与冯涛厮杀之际,从后方拿下了明州城。”
岑雪心惊肉跳,已然猜出那一群贼匪的领头人便是危怀风,皱眉道:“先前西、东两线传回来的捷报是假的?”
“不假。”徐正则道,“但是在那两个地方压制住冯涛的不是史世伯派出的精锐,而是危怀风。”
岑雪恍然大悟:“他埋伏在城外,伺机帮史世伯压制冯涛的兵力,制造大捷假象,故意引诱史世伯率兵出城,然后再趁着史世伯与冯涛交战的时候偷袭明州城?”
“对。”
岑雪心震如雷。危怀风此人擅长智取,满腹兵法谋略,这一点,她是早便知道的。譬如那次在燕山上,他先是以一招“围魏救赵”化解危家寨的危机,顺势夺下兆丰县,开始造反,后来又以一招“调虎离山”与“空城计”成功攻取西陵城,可以说是把各类奇谋诡计玩得信手拈来。这一次,则用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得史云杰、冯涛两员大将措手不及,让三十多万大军混战于平井坡上,成为他偷袭明州城的垫脚石。这心计,委实是狂妄而狡猾!
“那史世伯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明州城被危怀风夺走以后,冯涛那边又是如何反应的?”岑雪内心复杂不已。
“明州城被偷袭的消息传开的时候,史世伯与冯涛已混战一日一夜,彼此损失近半。获悉后方失陷后,史世伯军心大乱,被冯涛趁势反扑,伤亡惨重,现在人已撤往渠城,所剩部将不到三万人。王爷有令,限他半个月内夺回明州,否则自刎谢罪。至于冯涛,想来是打算静观其变,已撤回郢州了。”
岑雪沉吟不语,渠城位于明州城东南方向,乃是挨着江州地界的一座山城,虽然地方不大,但是位置险要,属于典型的易守难攻,很适合败退的人暂以喘息,养精蓄锐,但要想从那里发兵夺回明州城并不容易。相反,四十里外的岳城的才是突破明州的关键位置。
“爹爹要我们赶往渠城,是与史世伯夺回明州城有关?”岑雪猜测。
“史世伯与师父是故交,当初我们从盛京城里逃出来时,他从中帮了不少的忙,这次他遇险,师父不能坐视不管。你与危怀风联手过,知晓他的行事作风,关键时,或许可以给史世伯一些可取的建议。”
岑雪听完这一番话,越发五味杂陈,原以为因假成亲一事,岑元柏会不愿让她沾手与危怀风相关的事务,没想到关键时候,她还能在战事上发挥作用。这样的信任,委实令人动容,只是想到要与危怀风较量,岑雪心里多少有些波澜。天下纷争,各地争雄,危怀风与庆王迟早要有一战,可这一战,不免来得太早、太快,以至于令人猝不及防。
“爹爹如今人在何处?”
“王爷因明州一事大发雷霆,下令盘查危怀风的势力范围,师父无法分身,最快要七日后才能抵达渠城。”徐正则说道,“我先与你同行。”
岑雪点头,不再言语。
次日傍晚,两人抵达渠城,入住驿馆。史云杰事先已知道岑元柏会施以援手,见徐正则与岑雪亲自往渠城来,心里欣慰。可是,夺回明州城一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光靠两个有名无权的小辈是不可能转圜局势的,何况史云杰对岑雪的印象还停留在昔日那个娇滴滴的闺阁女郎上。
听完徐正则、岑雪二人的攻城计划后,史云杰不再掩饰内心的顾虑,直言道:“这是伯青的计划,还是你二人的看法?”
徐正则与岑雪对视一眼,说道:“渠城易守难攻,地形险峻,不适合往外发兵突袭,赶往岳城偷袭明州城,是我与师妹的拙见。”
史云杰点头,竟不再多说什么,吩咐驿丞多加看顾两人后,便以军务繁重为由离开了驿馆。
岑雪原本准备了一大堆分析形势的说辞要讲,见这情形,茫然无措,失落道:“师兄,史世伯这是何意?”
徐正则欲言又止,说道:“世伯是在战场上征伐多年的老将,你我的计划是否可行,他心里自然有数。”
岑雪黯然,转念想想,徐正则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与史云杰相比,他俩人微言轻,初出茅庐,若不是因为有过几次与危怀风共事的经历,根本没机会来人家面前班门弄斧。
次日,起床以后,岑雪一直等在驿馆,希望能等来史云杰那边的决定,可惜整整一天过去,那边半点回音没有,若不是徐正则往外走了一趟,带来一些城里士兵在城门外的各处险要关卡修建防御工事的消息,岑雪几乎一无所获。
又一日晌午,岑雪在房里写信,打算与岑元柏汇报一下渠城的情况,春草突然进来传话,说是外面闹哄哄的,全城士兵都在集结,好像是有人要来攻打渠城了。
岑雪心头一震,搁笔后,叫春草告知徐正则,即刻前往城门。
“来攻城的人是危怀风?”上车以后,徐正则问道。
岑雪心念起伏,说道:“冯涛已撤回郢州,这种时候,不可能来攻打渠城。外面那人,应该是他无误。”
徐正则道:“他才刚拿下明州城,手里兵马有限,不在城里韬光养晦,反来攻打渠城,就不怕冯涛有样学样,趁他来渠城的路上把明州城劫走?”
岑雪沉默,心里也是疑惑着这一点。危怀风打仗虽然激进,但并非不讲章法,这样的作战风格,委实令人意外。
“渠城地势险要,城池窄小,屯兵最多三万,不至于对明州城构成威胁,他就算要攻,也该先攻岳城才对。”
岳城乃是突破明州城的关键,攻下岳城,便等于为明州城增加一层防护墙,岑雪知道徐正则所言在理,抿唇道:“先往城楼走一趟,看看史世伯怎么说吧。”
冬风袭人,一层层阴云铺压在城头上,旌旗在严风里猎猎作响,白皑皑的城门上已是严阵以待。岑雪戴上斗篷绒帽,与徐正则先后下车,甫一赶上城楼,便听得有人说道:“还好将军没有听那两个小辈的建议,不然,危怀风兴师而来,渠城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届时明州城不一定能攻下,反而丢失渠城,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可就是罪加一等了!”
“相比渠城,岳城的确更有夺下明州的优势,伯青那徒弟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那小丫头心术不正,这次回来,想方设法要与世子解除婚约,我猜想她是对危怀风存有私情,所以不肯另嫁他人。伯青叫她过来,说是她熟悉危怀风,或许可以在关键时候帮我一把,可是女儿家的那点暧昧心思,岂能用在战场上?她要是一心偏袒危怀风,人在我身旁,与内奸何异?伯青这明面上是要帮我,却不知是在害我啊!”史云杰一身戎装,负手站在城墙前,忿然唏嘘。
身旁那人点头附和,顺着话茬说起那其间的诸多危害来,并一再提醒史云杰提防岑雪。岑雪脸色发白,人站在寒风里,仿佛被冻住,两颊则一阵阵地发臊。
徐正则听得眉头不展,意欲上前,打断那两人的交谈,岑雪伸手把他拦住,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士兵说道:“我与师兄有事求见史将军,烦请通报。”
“是。”
那士兵与史云杰相隔三丈远,那些话,自然也都听见了,原以为岑雪要发作,不想对方竟没有要局面难堪的意思,点头应下后,前去传话。
史云杰回头看见岑雪与徐正则,眉间不快一闪而没,笑一笑后,蔼然说道:“今日城外有警情,我正打算派人找你们来议一议,不想转念功夫,你二人便到我跟前来了。”说着,目光调向岑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藏在白绒帽檐底下,两腮被风吹得苍白,忧心道,“女郎脸色看着不大好,莫不是城楼上风太大,受不住?这行军打仗,毕竟是男人的事,你金娇玉贵,来这地方受惊挨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知该如何向伯青与王爷交代。这样吧,我先派人送你回驿馆,这里有你师兄作陪就够了。”
说完,便要招呼人来送客,徐正则开口:“世伯无需多虑,师妹看着娇弱而已,但是从小便身强体健,区区严风,不在话下。再者,师父这次特意嘱咐要她倾尽全力,帮助世伯夺回明州城,就这么放她回去躲懒,晚辈不好向师父交代。”
史云杰讪笑,琢磨着那句“帮助世伯夺回明州城”,看岑雪的眼神越发复杂。岑元柏那人护短,原本只是对外夸岑雪聪慧,自从上回挖出那什么定山侯墓葬,为庆王解决军款一事后,他是恨不能把岑雪当成儿子来栽培。
“是吗?”史云杰仍是笑着,然而眼底并无情绪,“也行,那我便先听一听二位的高见,看这一仗该如何应对吧。”
他说完,身旁候着的那一名参将差点要笑,毕竟史云杰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开口往两个从没亲自上过战场的少年人要高见,谁听不是一耳朵揶揄人的意思?
岑雪藏在绒帽底下的小脸果然更僵,徐正则眉头微动,看一眼城墙外,道:“来攻城的人,是危怀风?”
“不错。”
“不知他所率人马多少?是否亲自参战?部下是西陵城的边军,还是危家的铁甲军?”
史云杰眯眼不应,身旁那参将应道:“斥候来报,说是至少五万人,由他亲自率领,麾下所有人着铁衣,擎‘铁甲’军旗。”
换言之,即是由危家父子亲自带出来的,最忠心、最悍勇的铁甲军了。
“若是没记错,危怀风先前偷袭明州城,所率人马也就五万吧?”徐正则道。
“偷城的时候是五万,”参将皱起眉头,“可是这些时日来,他大开城门,接纳从西川赶来的援军,城里屯兵应该已有八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