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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岔路选择(1 / 2)

营房窗外,天色是那种混浊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铅灰。深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即便关紧了窗,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渗入骨髓的冷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渍、旧皮革和一种名为“等待宣判”的沉闷气息。夏侯北端坐在连长办公室那张硬木椅子边缘,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洗得泛白、磨出了毛边的军裤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面前那张掉了漆的旧办公桌上,并排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印着鲜红抬头的《转业安置通知书》,另一份是空白的《复员申请书》。两份薄薄的纸片,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连长王建国——一个四十多岁、脸庞黝黑、额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兵——坐在桌子后面。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常服,领口的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他手里捧着一个掉了不少瓷、边缘发黑的旧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劣质茶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疲惫而复杂的眼神。他放下茶缸,搪瓷缸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小夏啊,”王连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嗓,沙哑而低沉,像是被这北方的风沙打磨过无数次,“坐直了,别跟个新兵蛋子似的绷着。”他拿起那份《转业安置通知书》,用粗粝的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字,“县里那个红星机械厂,保卫科。地方是偏了点,厂子效益嘛……也就那样,饿不死人,但也发不了财。”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呷了一口滚烫的浓茶,似乎想用那苦涩的滋味压下去点什么,“可它稳当啊!铁饭碗!旱涝保收!每个月到点就有工资发,五险一金齐全,逢年过节还能发点米面油。”

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夏侯北那张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恳切的实在:“你家里的情况……叔知道。你爹那身子骨,干不了重活。你娘……唉。回去有个正经单位兜着底,旱涝保收,能照顾家里,比啥都强!”他放下通知书,又拿起那份空白的复员申请书,语气加重了几分,“复员?自谋生路?小夏,不是叔给你泼冷水!现在外头啥行情?多少大学生都找不着好工作!你一没文凭,二没门路,三没技术,就靠部队学的这点东西?出去能干啥?给人当保安?送外卖?那能叫个正经出路?风吹日晒不说,今天有活儿明天没饭的,心里能踏实?”

王连长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夏侯北的心上。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家乡县城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那座老旧的、机器声轰鸣的红星机械厂大门。保卫科的门房里,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身影,日复一日地看着报纸,守着大门,熬着一眼望得到头的岁月。那份“稳定”,像一个温暖却狭窄的茧房,诱惑着他疲惫的身心。父亲佝偻的脊背、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像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他。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茧子里,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这刺痛,却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记忆深处那些滚烫的画面——

新兵连操场上,班长军靴踩在他背上时,水泥地滚烫的温度和尘土呛入肺腑的窒息感;低姿匍匐穿越铁丝网,肘部和膝盖一次次磨破、渗血,迷彩服被血水和泥土染成深褐色的黏腻感;全团军事比武,他背负三十公斤,咬碎了牙关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后,瘫倒在滚烫沙地上,胸膛里火烧火燎、几乎要炸开的虚脱感;提干名单公布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器械场对着冰冷的沙袋一拳又一拳猛击,直到力竭,汗水混着不知名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渗进嘴角的咸涩……

还有老连长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骨子里的话:“该咋练就咋练!”

这声音,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盖过了王连长那语重心长的劝告。那不仅仅是一句口号,那是他用血汗、用青春、用无数次超越极限的坚持,铸就的信仰!如果离开了这身军装,离开了这片浸透了他汗水和信念的土地,那份所谓的“稳定”,还能支撑起他早已被军营重塑的脊梁吗?那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缓慢的窒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挣扎,而是如同淬火的钢铁,锐利而坚定。他伸手,不是去拿那份象征着安稳的《转业安置通知书》,而是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张空白的《复员申请书》和旁边那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

“连长!”夏侯北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我想好了。这铁饭碗……我不要了。”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训练场上的硝烟味道,“该咋练就咋练!这路,我自己闯!”

说完,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的复员申请书签名栏上方悬停了一瞬。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浓缩了所有的不舍、不甘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然后,他低下头,手腕沉稳而有力地落下。黑色的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洇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刀锋割断绳索。他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夏—侯—北。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绝的沉重感。

写完最后一个“北”字的竖钩,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将笔轻轻放回桌上。那份签好字的复员申请书,静静地躺在褪色的旧办公桌上,像一块投向未知深潭的石子。

王连长看着他签字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他端起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又猛灌了一大口浓得发苦的茶水,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份孤勇的敬意。他挥了挥手,动作有些无力:“行了……知道了。回去吧。手续……后面会通知你。”

夏侯北站起身,对着王连长,挺直脊梁,敬了一个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军礼。然后,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枷锁的步伐,走出了连长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份沉闷和劝告,也隔绝了他过往的军旅生涯。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刺痛的自由。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一家名为“云顶”的高档粤菜馆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车河如流光织锦。包厢内,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而奢华,将铺着雪白桌布的巨大圆桌映照得如同镜面。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食材的香气、年份红酒的醇厚以及一种名为“纸醉金迷”的甜腻。精致的骨瓷餐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侍者悄无声息地穿梭,更换着餐碟,奉上珍馐。

主位上,赵明炫穿着一身骚包的亮紫色丝绒休闲西装,内搭黑色高领衫,头发精心打理过,喷了过多的发胶,一丝不乱。他斜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旁边空椅子的椅背上,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个最新款的镶钻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掌控一切的慵懒笑容,眼神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几个同样衣着光鲜、气质浮夸的年轻男女。这些都是他的“哥们儿”和他们的女伴。

“炫哥,今儿这阵仗,是又有啥好事儿啊?”一个染着黄毛、戴着耳钉的瘦高个笑嘻嘻地问,顺手给赵明炫的高脚杯里又添了些深红色的酒液。

“就是,这帝王蟹,这东星斑,还有这酒……啧啧,炫哥出手就是不一样!”另一个戴着金链子的胖子赶紧附和,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恭维着。

赵明炫得意地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痕迹,他慢悠悠地说:“好事?没啥大不了的。就是觉得吧,有些人啊,给脸不要脸,非得敲打敲打才明白自个儿几斤几两。”他意有所指,目光瞥向包厢门口的方向。

就在这时,包厢厚重的实木门被侍者轻轻推开。李小花站在门口。她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身上还穿着白天上课时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米色薄呢外套,里面是简单的浅色毛衣和牛仔裤。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疲惫的眉眼。她素面朝天,与包厢内精致妆容、珠光宝气的女伴们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和笔记本,像是刚从图书馆出来。

“哟!正主儿来了!”赵明炫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语调,“李大学霸!可真是请不动您这尊大佛啊!哥几个都等半天了!”他拍了拍身旁特意空出来的那个座位,“来来来,坐这儿!专门给你留的!”

包厢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小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背景音乐轻柔地流淌着,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李小花站在门口,包厢里混合着酒气、香水味和食物油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那些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得她皮肤发紧。她看着赵明炫那副志得意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那张堆满了珍馐美味的巨大圆桌,每一道菜的价格都足以抵她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为保研资格差点被眼前这个人用卑劣手段夺走而心力交瘁。

“赵明炫,”李小花的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但努力保持着平静,“你找我什么事?如果是关于保研的事,学院已经有了公正的结论。如果是其他事,请直说,我还要回去复习。”她不想踏入这个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环境。

“哎哟!听听!听听!”赵明炫夸张地拍了下桌子,对着他那帮狐朋狗友挤眉弄眼,“还是这么清高!这么有‘原则’!”他站起身,端起自己那杯红酒,晃晃悠悠地走到李小花面前。浓烈的酒气和古龙水味混杂在一起,熏得李小花微微蹙眉。

“复习?多辛苦啊!”赵明炫凑得很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施舍般的语气,“小花,何必呢?跟我服个软,认个错,以前那些不愉快,我赵明炫大人有大量,就当没发生过!”他指了指包厢里奢华的陈设和桌上的珍馐,“看见没?这才是生活!跟着我,保研算个屁?留校、进最好的律所、甚至出国镀金,那都是分分钟的事儿!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