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于灵武即位的消息传到潼关时,才刚刚过了年。
众将领皆是一怔,随即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不安。
王猛追着李正绕过整个校场,才勉强跟着他挤进帅府正堂。
大堂之中,长安正俯身看着沙盘,听到动静抬头,就见王猛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不由轻笑:“这有什么值得动怒?真要气坏了身子吐了血,还得费心调养,得不偿失。”
王猛急得跺脚,“将军就不担忧?”
太子在灵武登基,尊蜀中圣人为上皇,可都城里的文武百官至今未有表态。
而他们这些刚受圣人重赏的将领,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如何能在这场天家父子之争中独善其身?更不要提长安身份未明,身世却又那么让人忌惮。
长安直起身,指尖轻轻划过沙盘上潼关的城垛,“如今,做好分内之事便是,将士的责任是守土安民,不是揣测圣意。”
王猛眼睛一亮,听懂了长安话里的意思,“将军是说,我们可以出关迎战叛军了?”
长安听着校场的呼声,“未雨绸缪,整军练兵,枕戈待旦方是正理,若我所料不错,不出旬月,必有诏书至,因此这段时日,督促各营加紧战术演练,做好一应训练!”
一听有仗可打,王猛也顾不上忧愁了,又同长安说了好些关于排兵布阵的事情,才志得意满的离开。
众将领就看着王猛跟煮熟了一样,红着脸冒着烟的进了正堂,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副满面红光的样子,又看着他昂首挺胸的去轻锐营里呼天喊地的训练,也琢磨出了一点东西,互相对视一眼后,就各自回营去加大训练量了。
可等王猛离开后,长安的脸上到底是出现了一瞬间的怅然。
历史的轨迹,真的不是能凭个人意志转移的。
哪怕潼关没有失守,哪怕都城没有被屠戮,可太子照样还是在灵武登基了。
权欲,野望,一旦滋生后,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就在长安继续带着众人在潼关练兵之时,灵武的新帝已颁下亲征檄文。
檄文字字铿锵,痛陈安贼祸国之罪,号召天下勤王之师共赴国难,檄文快马传至各镇,新帝更亲笔致书各地节度使与守将。
给长安的信是深夜送到的。
烛火摇曳中,长安展开信笺。
新帝的笔迹劲健有力,信中先赞她忠勇无双,守关有功,接着笔锋一转,令她务必稳守潼关,称已遣心腹将领不日将至,待交接完毕再行定夺。
信中只字未提她的身世。
李正在旁,接过信件看完,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这未免太过欺负人了……”
烛火将长安的影子拉得颀长,落在沙盘上那道代表潼关的深沟里。
听李正带着怒气的话,她也只是缓缓抬眼,眸中没有半分波澜,反倒伸手将信纸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好。
“别急,这信不是给我们添堵的,是给有些人递了个台阶。”
李正愣了愣,“将军的意思是……”
长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冷风裹着雪花飘进来,“自太子在灵武登基后,边敬义夜夜对着蜀中的方向唉声叹气,你当他是在忧心什么?”
李正恍然大悟:“他是圣人派来的人,如今新帝登基,圣人成了上皇,他这个旧人的日子过得比谁都煎熬。”
没错,边敬义本是圣人派来“关怀”将军的,可新帝登基,他这位置便尴尬起来,日夜惴惴,生怕被清算。
若让他知道新帝欲夺将军兵权,他必定比谁都着急。
他与将军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保住将军的权位,才能保住他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长安肯定了李正的想法,“就是要让他知道,保我,就是保他自己。”
“你现在就去他的住处,不用说得太明,只说新帝已派心腹来潼关,不日便要交接兵权,记住,只说交接,其余的让他自己想。”
李正面色一凛,当下攥紧信纸,转身快步出了帅府后院。
夜色深沉,府里灯笼昏黄。
边敬义住的偏院更是安静得反常,连守院的兵士都透着几分迷茫。
李正刚到院门口,就见边敬义的贴身小宦官正探头探脑,见了他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往里通报。
果然,边敬义听到新帝的来信后,如坐针毡,在房内来回踱步直至凌晨。
他比长安预想的还要沉不住气,天还未亮时就修书一封,字字恳切,句句惊心,将新帝遣将接权之事添油加醋,描绘成其欲彻底掌控兵权,架空太上皇的险恶一步。
边敬义在信中极力劝说,恳求圣人务必下旨稳固长安的潼关节度使之位,绝不可在此关键时刻自断臂膀。
信毕,他亲自将纸条卷入细竹管,绑于信鸽腿上。
望着那点白影融入沉沉迷夜,向蜀地方向疾飞而去,边敬义才稍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他不知道这封信能否改变蜀中行在的决策,但他知道,这是他为自己的性命所能做的全部了。
信鸽掠出潼关的次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便如野火般传遍北方,安禄山竟被其子所弑,叛军内部爆发激烈内讧。
这本是叛军内部权力倾轧的必然结果,然而灵武的新朝廷却迅速抓住此事大做文章。
不过数日间,叛军畏惧新帝的天威,惊惧于新帝号召的天下勤王之师,故而发生内乱的传言甚嚣尘上,安贼伏诛乃是新帝天命所归。
此论调一出,天下哗然。
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藩镇和官员,心思也开始活络,新帝的威望一时间如日中天,之前对其登基,将圣人变为上皇的一些非议似乎也消失匿迹了。
也正是在新帝风头最盛之时,新帝派来接管潼关兵权的使者,顶风冒雪的到了。
来人名叫崔其骏,约莫三十许岁,据说是新帝潜邸时的旧人,如今挂着钦差的名头,身后跟着数十名精锐甲士,径直闯入帅府正堂。
“李将军,”崔其骏手持节杖,下颌微抬,目光扫过堂内众将,最后落在主位的长安身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陛下天威浩荡,叛军闻风丧胆,内讧自溃,此乃上天庇佑我大唐!陛下念将军守关辛劳,特遣本使前来接替将军整饬军务,将军可以好生休息了。”
句句不离陛下,字字强调天威,姿态嚣张至极。
他甚至不等长安回应,便自行走到沙盘前,伸出手指就要拨拉,“依本将军之见,潼关布防尚有诸多疏漏,亟需调整。”
堂下众将,包括性如烈火的王猛,皆因对方抬出的新帝名头而敢怒不敢言,只能紧紧攥着拳头,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