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不通人情,只是久居高位,学识渊深,确实有些忽略了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巨大鸿沟。
张良点出的,正是他思维中的盲区。
见尉缭不语,张良趁势展开,阐述更为现实的图景:“寻常百姓之家,首要之务在于温饱。壮劳力需侍弄田亩,妇孺需操持家务纺织。”
“纵使陛下仁德,于各郡县广设官学,且如陛下曾言,或对年幼孩童提供两餐激励就学,然孩童年至十岁,筋骨稍成,若在读书一途上未见显著天赋,家中又需劳力,绝大多数父母的选择,必然是令其辍学,回归田垄,助力家计。此乃生存使然,现实所迫。”
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因此,缭公所虑‘无人种田’之情形,几无可能出现。读书进学,对于绝大多数黔首而言,是一项耗时长久、耗费不菲且结果难料的风险投资。”
“朝廷提供的,只是一个极其珍贵但门槛依然不低的‘可能性’。”
“况且,读书本身,对于天性不在此道或迫于生计者,乃是苦差。缭公实在不必忧虑农人会尽数放下锄头,去追逐那渺茫的仕途。”
尉缭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追问道:“若果真如你所说,能通过此途脱颖而出者终究是极少数,那么陛下大张旗鼓推行此令,其意义究竟何在?耗费如此国力,仅为选拔寥寥数人?”
张良拱手向赵凌一礼,答道:“其意义,可分三层,皆关乎国运长久。”
“其一,在于播撒希望。陛下登基不过一载,官学初设,如今受益者多为蒙童。即便其中真有天赋异禀者,欲其成材可用,至少也需五年、十年之功。”
“此刻颁布此令,首要意义便是昭告天下: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努力向学,真有才识,便有了一条直达天听、为国效力的康庄大道!”
“人心有了希望,便有了向上的动力,社会便有了活力。此乃凝聚民心、稳固社稷的无形之力。”
“其二,在于尽收遗贤。”
“天下之大,山林草泽之间,未必没有如缭公昔日那般身怀绝学却因种种缘由未曾出仕的隐逸高人,或如张良当年心存观望的六国遗士。”
“陛下以此令明示天下,广开才路,不计前嫌,唯才是举,正可网罗这些现有的人才,使其才华能为大秦所用,而非埋没山野,或终成隐患。”
“其三,在于蓄养未来。正如良方才所言,如今刚启蒙的孩童,假以时日,哪怕万人中仅出一俊才,积少成多,数年十数年之后,朝廷便能获得一批源源不断、背景相对单纯、由朝廷自己培养选拔的新鲜血液。”
“如此,陛下与后世君王,方能逐步摆脱在用人上对世家大族的过度依赖,真正将选官用人之权柄,牢固掌握于朝廷手中。此乃杜绝门阀坐大、保障朝廷权威的长远之策。”
尉缭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张良这番话,层层递进,从现实可行性到人心向背,再到长远国策,几乎考虑到了每一个反驳的角度,既承认了困难,又阐明了其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
章台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的噼啪声和众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嬴政半眯着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流转不定,显然也在仔细权衡张良所述的利弊。
良久,尉缭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吸入了殿内所有的凝重。他再次面向赵凌,尽管态度稍有和缓,但原则性的坚持依旧清晰:“陛下,张相所言……确有其理。此策若行,或有利国长远之处。”
他话锋随即一转,提出了一个关键的、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限制条件:“然,臣依旧以为,此制初行,宜稳不宜激。为免冲击过大,滋生不可测之变,当设以明确界限。”
他目光扫过张良和萧何,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建议,此考试取士之途,当明令禁止——商贾之后,不得参与!”
“商”字一出,殿内似乎骤然降温。
萧何的眉头猛地一跳,张良从容的神色也微微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