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那句“商贾之后,不得参与”的谏言,如同一声沉郁的钟鸣,在章台宫高大空旷的殿宇内回荡,久久不散,重重地敲在赵凌的心头。
赵凌原本因张良勾勒出后世科举雏形而略感振奋的心情,瞬间被拉回了冰冷而复杂的现实。
御座之上,赵凌背脊依旧挺直,但眼神却不由得深邃起来,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最内心深处的渴望,自然是希望能够逐步靠近后世那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进一步的,在机会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想状态。
因此,他登基以来,虽承袭秦律框架,却在许多具体政策上极力提高商人的实际地位,保障其合法经营与财产安全,希望借此活络经济,充盈国库。
但同时,他也明确颁布律令,禁止商人及其直系子弟入朝为官,并以严刑峻法威慑官商勾结、行贿贪腐……
这一切,本是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如今,尉缭将“考试取士”这个新变量放入这个本就微妙的平衡中,并直接要求将商人子弟彻底排除在外,迫使赵凌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时代的根本性矛盾。
平等理念与统治现实、经济发展与政治稳定的冲突。
灯火下,尉缭虽年事已高,鬓发染霜,但精神矍铄,身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
他双目炯炯,精光内蕴,那不是昏聩老臣的浑浊,而是历经风雨、洞察世情的锐利。
他没有引用“士农工商,商为末流”的旧说,也没有直接贬斥商人地位卑贱,这在赵凌已有所调整的政策背景下显得不合时宜。
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具说服力,也更契合法家“务实”与“制衡”思想的切入点:“陛下,商人坐拥资财,其富庶远非普通躬耕垄亩的庶民可比。若允许商人之后与那些为了一卷竹简、一盏灯油都需要节衣缩食的寒门学子同台竞技,参与这所谓的公平考试,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
“他们可以用钱财延请最好的老师,购买最齐全的典籍,拥有最充裕的时间专心向学,而无须为生计奔波。寒门子弟如何与之相比?此非才智之较量,实为资财之比拼!”
“不公?”赵凌捕捉到了这个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反问了一句,“那么,尉相,世家子弟呢?他们累世公卿,家学渊源,藏书万卷,门客如云。”
“他们的子弟与真正一无所有的庶民同台考试,难道这就公平了?若论资源优势,世家岂非更甚于商人?”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
侧座上的嬴政,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在赵凌和尉缭之间来回,显然对此也极为关注。
尉缭似乎早有预料,他缓缓摇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哦?如何便不可同日而语?”赵凌追问,他需要听到最核心的统治逻辑。
尉缭沉吟了数息,似在整理最具说服力的言辞,然后清晰答道:“天下世家,无论关陇老秦,还是山东迁贵,其权势、财富、人望,皆在陛下的掌控与制衡之中。”
“他们固然有其利益诉求,但同时也是陛下统治天下不可或缺的基石。”
“他们熟悉政务,维系地方,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出仕为官至少在实务上手更快。”
“陛下设立尚学宫,广建官学,本身已在拓宽选才渠道,对世家子弟传统的、近乎垄断的上升之路构成了阻碍与分流。”
尉缭沉吟道:“此为必要的革新,但革新之道,在于疏导与融合,而非决裂与驱逐。”
“若再对世家子弟参与考试加以限制,等同将其彻底推向对立,恐激起大变,适得其反。此乃政治之权衡,非单纯公平可论。”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冷峻:“商人则全然不同!”
“其一,商人本性逐利,锱铢必较,其行事逻辑与官员所需之公益心、责任感常相悖逆。”
“若允商人子弟为官,臣恐其将官场视为商场,以权谋利,鱼肉乡里,败坏吏治清名。此非臆测,乃察古今之常态。”
“其二,考试之中,必有奸猾商人重金行贿考官,上下打点,舞弊营私。陛下虽明法严刑,高悬利剑,然监察之力总有极限,难保方方面面滴水不漏。若开此门,必使贪腐花样翻新,监察事倍功半,徒增朝廷困扰与风险。”
见赵凌凝神静听,尉缭更进一步,搬出了更具分量的依据与更深层的治国理念:“陛下,昔年始皇帝陛下定天下,将商人列于‘市籍’,置于行业之末,其深意并非仅因轻视。”
“究其根本,乃因商人流通货物,聚敛财富之能,远强于固守土地之农、专精技艺之工。其财富积累速度与流动性,若无限制,极易形成足以挑战地方乃至影响朝局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