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成才身边,沉默地将保温桶放在地上,盖子旋开,一股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白雾飘散出来。
“吃点东西。”铁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少了往日的冰冷。
成才的目光甚至没有从玻璃窗上移开半分,仿佛根本没听见,也根本没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病房里那个微弱的生命体征上。
铁路没有催促,也没有动怒。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同样投向IcU里那个年轻的身影。看着袁朗毫无生气的样子,看着那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一股迟来的、沉重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想起仓库里成才绝望的嘶吼,想起自己那自以为是的铁律带来的血淋淋的后果。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保温桶里的热气渐渐散去。
终于,铁路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成才。”
成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那晚……”铁路的目光依旧落在玻璃窗内的袁朗身上,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艰难地剖白,“仓库里……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成才凝固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那双布满血丝、空洞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转动了一下,落在了铁路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的侧脸上。
铁路没有看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他继续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是我……太固执。我以为……那是为你好,为老A好。我以为……割舍掉‘软肋’,才能成为……最纯粹的刀。”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走廊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我错了。”铁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苍老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不容错辨的悔意,“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软肋。而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袁朗身上收回,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某种艰难的理解,落在了成才那张写满疲惫和痛苦的脸上,“而是……能为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变得……更坚韧。”
他看着成才眼中那瞬间涌起的、混合着震惊、痛苦和一丝茫然的光芒,看着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却被他亲手逼到崩溃边缘的兵王,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
“袁朗……他不是你的软肋。”铁路的声音异常艰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是你的……铠甲。”
“铠甲”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成才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如同死灰复燃般,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酸楚、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到一丝认同的委屈……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脸上冰冷的麻木!
他死死地盯着铁路,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失控地冲出眼眶,顺着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颊汹涌而下!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恐惧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迟来的理解,如同火山般爆发!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铁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第一次彻底崩溃失声的兵王,看着他汹涌而下的泪水,看着他因极度压抑而颤抖的肩膀。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将那已经微温的保温桶,轻轻推到了成才触手可及的地上。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IcU里依旧沉睡的袁朗,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了数倍的步伐,缓缓离开了这条被惨白灯光和无声泪水浸透的冰冷走廊。
几天后,袁朗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稳定,从IcU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重,但少了IcU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压迫感。
袁朗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刚苏醒时那样涣散茫然,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的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悬吊装置固定着,像一段沉重的、不属于他的木头。每一次尝试挪动身体,哪怕只是极其轻微的牵扯,都会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挫伤和手术带来的神经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意志。
门被轻轻推开。成才走了进来。他换回了干净的作训服,胡子刮得很干净,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依旧清晰可见。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脚步放得很轻。
“醒了?”成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放柔的沙哑。他走到床边,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袁朗的目光落在成才身上,眼神复杂。仓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冰冷的绝望、还有最后时刻成才那如同泣血的嘶吼……那些混乱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刚刚恢复清醒的意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队长。”
声音嘶哑微弱。这一声称呼,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仓库里那些非人的折磨,那些被强行灌注的痛苦,那些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的日日夜夜……都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他无法忘记那些痛苦,无法忘记成才当时的冷酷。但同样无法忘记的,是最后时刻,那个在冰冷雨水中死死抱着他、绝望嘶吼的成才。
“嗯。”成才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袁朗打着石膏的腿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一股温热的米香混合着清淡的肉糜香气飘散出来。“吃点东西,医生说要补充营养。”
他盛出一小碗熬得浓稠软烂的肉糜粥,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刻意的细致。他舀起一勺,送到袁朗唇边。
袁朗看着嘴边那勺温热的粥,又抬眼看了看成才。成才的目光没有躲避,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仓库里的冷酷和偏执,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有关切,有疲惫,有尚未散尽的担忧,还有一丝……袁朗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袁朗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一丝暖意,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病房里很安静,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袁朗吞咽时细微的声音。
“医生说了,”成才一边喂着,一边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项日常任务,“腰椎手术是成功的,神经压迫解除了。但腿……恢复需要时间,会很漫长,也会很痛苦。”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袁朗脸上,“神经损伤的康复,没有捷径。只能靠你自己,一点点磨出来。”
袁朗咽下嘴里的粥,沉默地点了点头。仓库里那些非人的复健带来的剧痛记忆瞬间翻涌上来,让他的胃部一阵紧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悬吊着的腿,眼神黯淡下去。
成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他放下勺子,没有继续喂食。他看着袁朗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着袁朗苍白虚弱的脸。
“袁朗。”成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袁朗的心上,“看着我。”
袁朗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成才。
“仓库里……”成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神坦荡而直接,“那些手段,是我错了。太急,太狠,把你逼到了绝路。”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推诿,“我只想着让你站起来,却忘了……你首先是人。”
这句“是人”,像一块石头投入袁朗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涟漪。他怔怔地看着成才。
“但有一点,我没说错。”成才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直直刺入袁朗的眼底,“你的腿,没有废!只要你自己不认输,它就还有希望!”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信念,“医生说需要奇迹?那我就陪你一起,把这‘奇迹’练出来!”
他伸出手,那只曾无数次冷酷地摇动绞盘、也曾失控地死死抱住他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在了袁朗没有受伤的右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递过来。
“这一次,”成才看着袁朗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我们一步一步来。不再下地狱。但这条路,注定不会好走。你怕吗?”
袁朗看着成才眼中那燃烧着的、不容置疑的信念火焰,感受着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力量和温度。仓库里那些痛苦的记忆依旧鲜明,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此刻,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将他推入深渊的冷酷,而是一种愿意与他一同在荆棘中跋涉的坚定。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从成才掌心传递的地方,缓缓注入袁朗冰冷疲惫的身体。那是对抗无边痛苦和未知恐惧的唯一支点。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黯淡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怕。”袁朗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但我……更怕就这么废着。”他看着成才,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坚定的弧度,“队长,你说得对……路还长。我……跟你走。”
军区总院复健中心宽敞明亮的训练室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积极向上的、属于汗水和努力的气息。各种先进的复健器械整齐排列,却不再有仓库里那种冰冷刑具般的压迫感。
袁朗穿着宽松的复健服,左腿的石膏已经换成了轻便的固定支具。他坐在一台专门用于下肢肌力恢复的器械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位年轻的康复师站在旁边,语气温和而专业地指导着:“袁朗同志,很好,保持这个角度,再坚持五秒……对,就是这样,感觉到大腿前侧的发力了吗?很好……四、三、二、一!好,放松一下。”
袁朗依言放松,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每一次发力,左腿深处依旧会传来清晰的酸痛和牵扯感,伴随着神经损伤特有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麻痒和刺痛。但比起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完全的麻木,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在收缩,力量在一点点地积蓄。
成才站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墙壁。他没有像仓库里那样站在器械旁紧盯着,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换下了作训服,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装,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的目光落在袁朗身上,锐利而专注,观察着他每一次发力的表情变化,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次因为疼痛而微蹙的眉头。但他的神情是放松的,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像一个沉稳的守护者。
康复师调整了一下器械的角度:“好,我们再来一组,这次尝试把动作幅度再加大一点点,感受一下极限,但不要勉强,有任何不适立刻停止,明白吗?”
袁朗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力。这一次,他尝试着将膝盖弯曲的角度加大了一些。瞬间,左腿深处一股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剧痛猛地窜了上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额头瞬间渗出大颗的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停!放松!快放松!”康复师立刻喊道。
成才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手也抬了起来,但看到康复师已经上前指导袁朗放松呼吸,他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收回了手。只是那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袁朗的反应。
袁朗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平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疼?”康复师关切地问。
“没事……”袁朗缓了几口气,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挫败,却依旧倔强,“老毛病了,神经痛……还能忍。”
“这个度要把握好,”康复师耐心地解释,“神经恢复期的康复,就像在走钢丝,过度刺激会加重损伤,过于保守又无法激活潜力。下次我们把这个角度回调一点,以你能承受的、有清晰发力感但不引发剧烈疼痛为准,好吗?”
袁朗点点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几步外的成才。成才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他微微颔首,眼神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肯定——接受现状,听从专业指导。
“好,那我们换个项目。”康复师引导袁朗移动到旁边一台用于平衡训练的站立平台上。
平台微微摇晃。袁朗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扶手,右腿作为支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一点点重量转移到打着支具的左腿上。平台立刻不稳地晃动起来!巨大的失衡感和左腿深处传来的无力、刺痛感让他瞬间紧张起来,身体僵硬,额角再次见汗。
“放松,袁朗同志,放松点。重心稍微向右一点,左腿只是轻轻点着地,感受一下平衡……”康复师在旁边温和地引导着。
成才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袁朗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的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袁朗此刻的紧张和无助。他沉默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有靠近器械,而是站在了袁朗侧前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双脚如同钉在地板上,身体挺拔,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袁朗。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那个身影本身,就仿佛一道最稳固的屏障,一个无声的承诺。
袁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个身影吸引。他看着成才稳稳站立的姿态,看着他眼中那毫无动摇的平静和信任。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真的通过那无声的注视传递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按照康复师的指导,尝试着再次调整重心。
平台依旧摇晃,左腿依旧无力刺痛,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不适。但这一次,袁朗没有像刚才那样慌乱。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仿佛从中汲取着对抗失衡和痛苦的勇气。他咬着牙,汗水浸湿了后背,身体在平台上摇摇晃晃,像狂风中的芦苇,却始终没有放弃尝试,一次又一次地,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寻找着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训练室明亮的灯光下,康复师温和的指导声、器械细微的运转声、袁朗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而成才,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几步之外,用自己的存在,为那片摇晃不稳的世界,注入了一份沉甸甸的安稳。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上无声地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