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巴着眼睛,不熟练地用着许逸涵教她的方式示弱装可怜:“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也不想回家。”
周明启了然地看她一眼,却并没有戳穿她的“伪装”,反倒是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你想去哪,我开车带你去。”
杨安听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两个人即将要私奔的错觉,她仰着头怅惘又迷茫地开口:“去哪都可以吗?那我希望去到你心里,这样我就不会迷路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口气,这叹息声明明微弱又轻盈,可听起来却这般震耳欲聋,像是无奈又像是厌倦。
她不知道他叹气的背后想要说的话是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不成熟的小女孩,哪怕她早已经可以在外面独当一面。
她笑着打着哈哈找补道:“跟你开玩笑呢,你不用当真,反正我知道让你喜欢我,本身就是一种为难,我就是过一下嘴瘾罢了,你不用理我。”
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察觉到他的退缩,她就只能挖着自己的心说一些违心话,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却是,‘你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是我最喜欢的人。’
气氛变得沉默,周明启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转移话题:“你们高中附近那儿新开了一家烤肉店,评分挺高,等回去了我带你去吃,最近好像有哪个明星要来开演唱会,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先把票买了,到时候去看一下就当是放松放松心情。”
他话说的越多,杨安就知道他绝没有表面那样表现得平静,也许这段绝望的感情中他也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他不能像她这样将喜怒哀乐直接地表达出来,所以这一刻,她莫名原谅了他的无情。
她扭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道:“我以前很幼稚,总觉得感情就是要用羁绊来定义,你与谁牵绊最深那就最有可能和谁共度一生。但现在,我发现羁绊深有时候只代表你曾经很在意某一个人,但却并不意味着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所以人和人总是会有分离,我小时候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总想着要是自己再乖一点,再懂事一点,或许妈妈就会多爱我一点,爸爸也会对我更宽容一点,但不是这样的,自从他们离婚以后,我就好像不再是他的女儿。”
“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感受,只把我当一个沙包一样扔来扔去,生怕走得晚了就会被我赖上,甚至他们还会当着我的面决定我的去留,就好像我只是一个没有思想不会痛苦的傻小孩,那种无助那种痛苦谁都不能替我感受……
“我当时的害怕就跟小时候不小心把泡泡糖咽进肚子里一样,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可是不会有人真的在意我的惶恐与无助,甚至哪怕我消失了他们都还沉浸在彼此的争吵中。”
“所以现在的这一切对我来说真的很荒谬很讽刺,他以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只要买一件新裙子,给点零花钱,就可以把我哄开心的傻孩子,甚至只要他说几句软话,掉几滴眼泪就可以免去他不负责任的帽子。”
“那简直太可笑了,我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而是他自己一点点把这些期望给粉碎掉,我早就不再期待从他那里得到爱了,可是为什么恨他的同时又会觉得他可怜,明明这一切都不是我造成的。”
“甚至那个小孩生病也不关我什么事,可却还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但我好不甘心啊,我之前骗你说我不在乎这些,其实我说谎了,我很开心他生的是女儿,甚至恨不得他永远如不了愿。”
“可是看到他也会这么疼爱自己的孩子,我反而更加难过了,原来他不是不会爱小孩,他只是不会爱我而已,你说他的命怎么这么好,自己的女儿生病了还有工具人可以替他捐骨髓,可是他忘了,我也贫血。”
“从小到大,我没有受过他多少恩惠,反而总是因为他被别的小孩嘲笑欺负,他不会知道我受过别人的多少冷眼,也不会明白我青春期时充斥着多少困窘与不安,可为什么他这么不称职我还是做不到完全恨他。”
“尽管我嘴上总是说着他对于我就像是个陌生人,哪怕他今天生病了死掉,我也不会难过太久,可我还是由不住回忆小时候,他把我架在脖子上,我睡着后,他用衣服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
“他给我一点零花钱,平常不和我玩的小孩子也会屁颠地跟在我身后,然后我们高兴地跑去小卖铺里买一堆吃的,那些快乐那么真实,煽情的让人想哭,为什么他不能完完全全做个坏人,这样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纠结痛苦。”
“就是因为他过得不好,所以恨意不再那么强烈,甚至想到过去的某些瞬间,怨恨就突然冲散了,你说人为什么这样矛盾,居然会主动的忘记过去的痛苦,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好像不恨他就是在对不起妈妈对我的养育,我好像没有爱人的能力。”
她的语气是这般的迷茫又破碎,周明启听着听着心就痛了起来,他伸出手迟疑地拍拍她的头,肯定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只是习惯了把别人的包袱背到自己身上,却忘了爱自己,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个小孩。”
杨安牵起嘴角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呢?”
周明启被她的质问硬控三秒,他无奈又坚定地摇摇头“这是两码事。”
杨安了然地耸耸肩,气急败坏地偏过头小声嘟囔道:“好啦你不用再重复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会忍不住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书上说如果你在一个人面前可以自由随意,那他就是对的人,可杨安不敢确定自己对他而言是否也是如此,又或者她只是他前进路上的一个坎。
她不愿细想,逃避般地闭上了眼,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车已经开到他家的地下车库里。
她迷登地坐起身,眼神涣散地问道:“是到了吗?”
周明启解开安全带,回过身轻声说道:“嗯,已经到家了,本来路过服务区想问你要不要去上个厕所,但看你睡得挺香就没叫你,天还没亮咱们先上去补个觉有什么事等你醒来再做决定。”
杨安迟钝地点点头,呆愣的模样莫名显得有些可爱,周明启忍不住想要伸手捏捏她的脸,但又克制地停下,远远地将自己同她隔开。
等到她彻底清醒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去,上一次的见面结果并不算太愉快,甚至因为他的拒绝两个人的关系直接降到谷底,所以此刻明知道要付出代价的事情,双方都多了点小心翼翼。
周明启给她铺好床,又递给她一杯热牛奶后,温柔地嘱咐道:“别想太多,今天好好睡个觉,我就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杨安听懂他未曾言明的安抚,她嘴角牵起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嗯我知道,开了一天的车你肯定也累了,那就……晚安。”
灯被他关门时顺手带上,杨安躺在床上却始终无法入睡,也许是白天在车上睡得太多,又或是第一次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共眠,所以多巴胺分泌过多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只是人越清醒,脑子就越活跃,她不知道明天醒来后她该如何面对这一摊烂事,是拒绝还是妥协,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抛下她,即便这点仗义不是出自喜欢,仅仅是怜惜,于她而言也已足够。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而等第二天醒来自然免不了一番道德绑架,十多年没有相见的亲人再一次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只是这一次的主人翁已经完全变成她自己,比起过去被推来搡去的惨淡抛弃,这一次她倒像是变成了一个香饽饽被争来夺去。
刚坐下那个她名义上的父亲就走到她身边,想要弯腰屈膝,杨安下意识避让开,不愿意承受他这样的施压,而一旁的后妈已经哭成泪人,一边紧拽着她的手不放,一边又斜眼看着杨安的妈妈哭诉道:
“大姐,你也是当妈的,你也有孩子啊,我家囡囡还那么小,比你儿子也大不了两岁,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哪里好意思来麻烦您,我知道建军过去对你们混了点,这么多年也没给点帮衬,但他早就后悔了,这也是知道你们这几年过得还算不错,所以才没来打扰你们生活。”
“但过往大人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一时也理不清,可孩子是无辜的呀,你说我一个当妈的,每天看着自己孩子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我恨不得能替她生病,实在是我不行啊,我知道这对安安来说是强人所难,可我没办法啊,毕竟她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大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不会让你家安安白做手术的,我给钱还不行吗?你要多少跟我说个数,我给你成吗?实在是我家孩子等不了了。”
说着说着她就跪倒在地上,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只是她攥着杨安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反倒愈发收紧,力道大地几乎要将杨安的指节给捏碎,她疼得皱起眉,可对方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杨安也不好意思再去挣脱。一旁的周明启见状,起身不着痕迹地将杨安拉到自己身旁,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将她笼罩在自己身后,没了支点的女人此时哭得更大声,又掉转头来跪在杨安面前祈求道:
“安安,阿姨求你了,你就帮帮你妹妹吧,没有你她真的会死的,她还那么小,你忍心看她这样被病痛折磨吗?”
杨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的男人就已经跪下来扇自己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划过时间的隧道逐渐与过往重合,杨安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在干什么,一旁的周明启站起身阻拦道:
“别这样,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着急,可也不能这样逼杨安,都是孩子大家都心疼,但不能因为她大一点就觉得她必须要为了你们家孩子牺牲,这样吧,我家里在这方面有认识的医生,我再帮你们问问情况,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配型……”
他的话还没说完,杨安就站起身坚定又利落地开口:“不用了,我可以去做骨髓配型,如果结果合适的话,我愿意做这个手术,只是……”
她话音停顿,过了几秒后又继续说道:“只是你以后别再觉得你是我的父亲,也别再和我联系,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就行,我这条命在今天就算是还给了你,以后和你再也没有别的干系。”
话说完气氛一下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只有杨安的后妈激动地站起身抓住她的手摇晃地说道:“好姑娘,我就知道你心软,你放心,配型一定能成功的,我知道的……”
她疯魔般地反复呢喃着,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拉着杨安去做配型,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饭桌上的人也各怀心思,可杨安已经疲惫到不愿意再去感知他们所想。
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做这个决定上,只是话虽然说了出去,可内心的慌乱与害怕却并没有因此而消散,她不知道配型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倘若合适她真的有勇气或是没有怨念地进入手术室吗?如果匹配不一致,她又是否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就此离开。
她没法给出答案,只是她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拒绝,那往后的每一天她都会被自己的良心反复拷打,她不要背负这么沉重的道德枷锁,她宁愿被辜负也不要在道义上亏欠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