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七最后那半句话被风卷走时,郑灵萱的指尖还悬在他消散的位置。
残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地龟甲碎片上,像被刀割开的绸缎。
归墟罗盘的幽光还攥在她掌心,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那是程七用残魂为祭换来的,三息无书之境里她看见的童年字迹,此刻正烙在她心口。
"命簿本无主..."她对着空处复述,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刀。
顾修然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宽大的狐裘披风裹住两人,他的手掌覆在她攥着罗盘的手背上:"他说书斋在等你关门。"
郑灵萱抬头,看见他眼底映着命簿裂隙里钻出的绿芽。
那些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竹节上凝着晨露,像极了她从前在话本里写过的"破岩竹"——原来连草木都在等一个新故事。
"启程。"她将罗盘收入怀中,指腹蹭过衣襟上程七溅的血痕,"去归墟。"
队伍是在第二日清晨出发的。
李小红裹着黑斗篷走在最前,腰间短刀擦得锃亮;苏瑶背着书箱跟在郑灵萱身侧,笔杆从箱口露出半截,沾着她新磨的松烟墨;周剑飞和胡昭一左一右护着队伍,前者的剑穗在风里猎猎作响,后者的袖中藏着三枚淬毒透骨钉——这是他昨夜用了半宿时间重铸的,说是"要给老朋友们个像样的告别"。
顾修然始终挨着郑灵萱。
他没带武器,只提了个铜手炉,里面煨着她爱喝的桂圆红枣茶。"你总说从前写故事时手冷。"他把茶盏塞进她手里,热气熏得她眼尾发红,"现在我替你暖着。"
第一处旧地是李长风的镖局遗址。
断墙残瓦间还立着半截"震北镖局"的招牌,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郑灵萱的脚步顿在原地——她看见青石板上有淡金色的光在凝聚,像春雪初融时的晨雾。
李长风的身影从光里走出来。
他还是那身褪色的青布短打,腰间镖囊半敞着,露出几枚刻着"震北"的铁镖。"郑姑娘。"他抱拳,眼角的刀疤跟着动了动,"当年你劫我镖车时,我就知道这江湖要变天。"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的众人,忽然笑出声,"这一路,值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晨雾般散了。
郑灵萱摸向腰间——那里还挂着当年李长风硬塞给她的震北令,此刻正贴着她的肌肤发烫。
"走。"顾修然轻轻推她后背,声音放得极轻,"他在催我们呢。"
第二处旧地是林婉儿的医馆。
瓦砾堆里埋着半口药碾子,石槽里还沾着没碾完的甘草末。
李小红蹲下身翻找,突然低呼:"夫人!"
是个粗布缝的药囊。
扎口处系着张字条,林婉儿的小楷歪歪扭扭:"愿你此去,不再需医。"郑灵萱捏着药囊,指腹触到里面鼓鼓囊囊的——是她从前总爱偷拿的蜜饯,还带着太阳晒过的甜香。
"她总说我像只偷嘴的猫。"郑灵萱把药囊揣进怀里,抬头时发现苏瑶在抹眼睛。
那小丫头慌忙低头整理书箱,笔杆碰倒了墨锭,在箱底洇开团乌云。
风雪是在过了雁门关后突然大起来的。
鹅毛般的雪片砸在脸上生疼,李小红的探路旗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突然勒住马,翻身跳下来,靴底在雪地上碾出个深印:"夫人,白影的踪迹断在这里——"她指向北方山坳,"归墟尽头,应该就是那了。"
山坳尽头立着座书斋。
青瓦白墙被雪覆盖,门匾上"万象命册"四个大字褪了金漆,却仍有淡光流转。
钱老三是在这时撞进队伍的,他跑得浑身是雪,鬓角的假须掉了半边,怀里还揣着个冻硬的炊饼:"疯...疯子说的!"他把炊饼往地上一扔,"他说'书斋关门,作者回家'——还说...还说你该回去了!"
郑灵萱站在雪地里,望着门匾上的字。
她想起三息无书之境里看见的童年字迹,想起顾修然喝多了桂花酿抱着猫说胡话的样子,想起林婉儿把哑病改成轻声时自己躲在被子里哭的模样。
那些被她写进故事里的温度,此刻正从心口涌上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我不回去。"她转身看向顾修然,后者正替她拂去肩头积雪,眼里有星子在落,"我要改完最后一个结局。"
顾修然笑了。
他的笑在雪地里格外明亮,像她从前写他时,总爱加的那句"眼尾挑着三分狡黠"。
他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我陪你改。"
李小红已经摸到了书斋门前。
她的指尖刚触到门环,门内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无数书页同时翻动的声音。
郑灵萱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木门,看见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像极了命簿裂隙里钻出的竹芽。
"推开门。"她对李小红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我们回家。"李小红的手掌刚扣住门环,那两扇浸满岁月的木门便"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寒气裹着墨香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