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桃林如洗。
露珠顺着叶尖滑落,滴在石碑前那支未燃尽的油灯上,发出轻微的“嗤”声。灯芯颤了颤,竟又亮起一缕微火,摇曳着,像是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召唤。清安坐在老桃树下的石凳上,望着那盏灯,久久不语。茶已凉,烟已散,唯有杯底残留的一圈水痕,映着天光,恍若镜面。
他知道,真正的平静,从来不是无声无息。
而是风暴之后,人心仍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七日来,渡魂大典的余波仍在血脉中震颤。同生契未解,反而愈发凝实,仿佛七人的魂魄已被锻造成同一块铁,冷时共寒,热时同燃。他们不再做梦??不是没有梦,而是梦中的哭喊、低语、哀求,全被那一夜的悔火焚尽。如今闭眼,只有一片澄明,像暴雨过后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心疼。
潘子起了个大早。
她没去道场,也没去看笨笨,而是独自走进桃林深处,走到那棵裂开过的老桃树前。树根处焦黑一片,那是银藤被渡魂舟净化时留下的伤痕。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裂缝,忽然察觉掌心一阵刺痛??一粒细小的晶石从树皮下渗出,通体透明,内里却封着一丝银芒。
她认得那光芒。
是最初之人的残念。
“还没死透?”她低声问,语气里没有惧怕,只有疲惫的冷笑。
风穿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答她。
她将晶石收进怀中,转身欲走,却见地上多了一行字??不是刻的,也不是写的,是晨露自动聚成的水迹:
gt;**你忘了婚礼,但花还在开。**
潘子脚步一顿,胸口猛地一缩。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按住左肩伤口,一步步走出桃林。阳光落在她背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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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时,道场钟响三声。
这是紧急召集令。
七人迅速归位,围坐于祭坛四周。承魂鉴静静悬浮,表面裂痕比往日更深,中央那座微型桥梁虚影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涟漪,如同水面被无形之物搅动。
“它在重组。”孙道长盯着镜面,声音低沉,“不是桥,是门。”
“什么门?”符甲彬问。
“轮回门。”梨花闭着眼,额头渗出冷汗,“我听见了……无数声音在排队。它们说……终于等到引路人。”
“引路人?”熊善皱眉,“你是说我们?”
“不是全部。”潘子缓缓开口,“是我。”
众人望向她。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晶石,放在承魂鉴上方。晶石悬空,银芒骤闪,镜面瞬间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条宽阔的冥河横亘天地之间,河上无桥,唯有一艘孤舟缓缓前行。舟上站着一个背影,身穿旧式捞尸人蓑衣,手持金锏,正是李追远的模样。
“他还在走?”润生声音发颤。
“不。”清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中依旧撑着那把桃林图景的油纸伞,“他是‘锚’。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做的事,他的意志就不会真正消散。现在,他成了渡魂舟的器灵,替万魂开路。”
“所以……他没走?”刘姨眼眶泛红。
“他从未离开。”清安走进来,目光落在潘子身上,“但他需要一个接班人。一个能代替他站在舟头的人。”
“主祭之人。”秦叔喃喃,“必须是你,潘子。”
潘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其实都在重复他的命运?他一个人扛,我们七个人扛;他选择牺牲,我们选择活着;他断桥,我们渡魂……可最后,还是要有人站出来,替所有人走下去。”
“那你愿意吗?”梨花轻声问。
潘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曾写下《捞尸人?续篇》的手,那曾抹去李追远血迹的手,那曾在阴渊中接过他最后一句话的手。
她想起婚礼那天的白纱,想起他答应会来的承诺,想起自己捧着花束站到天黑的身影。
她忘了爱上他的那一刻。
但她记得,每一次他为她挡下危险,每一次他在训练后悄悄递来的热水,每一次他说“你做得很好”时眼里的光。
“我愿意。”她抬起头,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不是接替他,我是延续他。我不做守桥人,也不做断桥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做??**摆渡人**。”
话音落,承魂鉴轰然共鸣,晶石碎裂,银芒被吸入镜中,化作一道金纹,缠绕镜缘,宛如船舷。
自此,承魂鉴正式蜕变为“渡魂舟鉴”,成为引导亡魂轮回的法器。
而潘子,便是首任执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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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第一具尸体顺流而下。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现代服饰,面容安详,双手交叠于胸前,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绳端挂着一枚铜钱。尸体漂至村口河道拐弯处,自然停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潘子早已候在岸边。
她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袍角绣着桃枝与舟影,腰间挂着渡魂舟鉴。身后,六人一字排开,无人说话,唯有风吹动衣袂的声音。
她走上前,蹲下身,轻轻解开那枚铜钱。
入手冰凉,正面刻着“太平”二字,背面却是一串数字:****。
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那是李追远的生日。
“他是自愿来的。”清安站在远处,声音随风传来,“有些灵魂,生前未能完成使命,死后便会循着因果归来,请求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使命?”润生问。
“成为捞尸人。”清安道,“真正的捞尸人,不是靠传承,而是靠**选择**。他们必须在死后主动回归,在忘川河边签下名册,才能获得一次重返阳间执行任务的机会。”
“所以他不是死者。”潘子站起身,握紧铜钱,“他是……志愿者。”
“对。”清安点头,“而且不止他一个。”
话音刚落,河水再次波动。
第二具尸体浮现??是一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只破旧布偶,脸上带着笑。
第三具,是一名老兵,胸口别着褪色勋章。
第四具,是一名少女,手指上还戴着高考准考证。
第五、第六、第七……
整整七具尸体,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接连出现,整齐排列于河岸,如同列队待命的士兵。
每一具尸体的手中,都握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