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栋曾经被专家判定为“病入膏肓”的教学楼,此刻,正静静地矗立在这一切的背景之中。
它比原计划,矮了一层。这是拆除顶层、进行整体结构降载加固后,留下的最明显的痕迹。墙体上,那些因为植入新的“钢筋铁骨”而留下的、细微的修复色差,在明媚的阳光下,几乎已经看不出来。
但赵承平看得见。
他的目光,仿佛拥有了X光般的穿透力,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重新加粗的承重柱里,包裹着怎样坚实的钢筋;能“听”到,那些经过双重检测的高标号混凝土,在凝固后,发出的那种沉稳而踏实的回响。
他甚至能回忆起,在去年那个最酷热的夏天,他站在这片工地上,看着取出的芯样,在自己手中,像饼干一样碎裂时,那种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的、冰冷的恐惧。
而此刻,朗朗的读书声,正从那些明亮的窗户里,隐隐约约地传来。那声音,清澈、有力、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赵承平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进去,没有去惊动任何人。他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在路边小憩的过客,贪婪地,聆听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读书声,这欢笑声,就是对他过去那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最高褒奖;是对他和他的团队,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所有付出的,最温柔的慰藉。
这,就是他为之战斗的一切的意义。
良久,上课铃再次响起。喧闹的操场,重归宁静。
赵承平重新发动了汽车,悄然离去。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如同农人看到满仓稻谷般的、深沉而质朴的满足。
下午三点,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
那起牵动了全市目光的“8.12”重大工程安全隐患系列案件,迎来了最终的宣判。
赵承平没有去现场。
专案组解散后,他早已回到了纪委的日常工作岗位。他像往常一样,处理着手中的文件,批阅着下级的报告。只是,他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悄无声息地,切换到了法院庭审的直播画面。
画面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崔东、刘广源、魏建民……以及一长串他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此刻,都穿着灰色的囚服,垂着头,站在被告席上。他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嚣张与体面,只剩下死灰般的、对命运的绝望。
审判长那庄严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通过小小的扬声器,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被告人崔东,犯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行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被告人刘广源,犯销售伪劣产品罪,串通投标罪,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
“……被告人魏建民,犯受贿罪,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
每一个名字,每一项罪名,每一段刑期,都像一颗颗沉重的铆钉,将那张曾经遮天蔽日的、罪恶的大网,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赵承平,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惩恶扬善的激动。
他的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当法槌最后一次落下,那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咚”,宣告了整起案件,在法律意义上的、彻底终结时,赵承平才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移动鼠标,关掉了直播窗口。
然后,他从身旁那摞已经处理完毕的文件堆里,抽出了最
卷宗的封面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三个大字——“8.12案”。
这本卷宗,陪伴了他整整一年。它曾经厚得像一本字典,里面塞满了无数的证据、口供、分析报告。而现在,随着案件的移交、归档,它已经变得很薄了。
赵承平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三个字。
然后,他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而郑重的动作,将它,合上了。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个句号,为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画下了一个完整的、再无续篇的结尾。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出了积压在胸中一整年的、所有的疲惫、压力与愤懑。
监督小组的每周例会,正在准时召开。
空气中,没有了去年那种临战般的紧张与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效、平稳、有条不紊的日常工作节奏。
小组负责人老周,正用他那惯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总结着上一阶段的工作:“……同志们,随着棚户区改造项目的最后一批安置房,顺利完成交付,可以说,我们持续跟进了两年多的这个‘硬骨头’,算是基本啃下来了。后续的收尾工作,主要是督促相关部门,做好产权办理和社区配套的完善,这个不能松懈。”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同事。当他看到赵承平时,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赞许与欣慰的笑意。
“接下来,根据市委的统一部署,我们的工作重心,将转向下一个五年规划中的重点民生工程——‘老旧小区综合改造提升计划’。这块,涉及面更广,困难更复杂,群众的期待,也更高。”
老周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直接递给了赵承平。
“承平同志,”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8.12案’,你打了一场漂亮的硬仗,不仅是查处了腐败,更重要的是,为我们全市的工程建设领域,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墙’。现在,‘破’的工作,告一段落。‘立’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个‘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前期情况摸排、廉政风险评估、以及后续的全程监督工作,就由你来牵头负责。有没有问题?”
赵承平站起身,双手,接过了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文件。
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
“没有问题,保证完成任务。”他的回答,简短、干脆,一如既往。
没有表功,没有客套,甚至没有提及过去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仿佛“8.12案”的赫赫战功,对他而言,不过是履历上,一行已经翻过去的、淡淡的注脚。
他只是,平静地,接过了这个新的、沉甸甸的担子。
会议桌上,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信任。他们都亲眼见证了,赵承平是如何在那场风暴中,力挽狂澜。现在,由他来接手这个同样棘手的民生工程,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也无比放心。
赵承平坐下后,并没有立刻投入到热烈的讨论中。他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那份全新的项目资料。
他的手指,缓缓地,抚过文件上那一个个陌生的、带着浓厚生活气息的地名——“纺织路社区”、“工人新村”、“红旗里片区”……
这些名字,像一扇扇尘封已久的窗户,在他的脑海中,打开了一片与之前“高楼大厦”、“重点工程”截然不同的、属于城市最底层、最真实的烟火人间。
他的眼神,专注而宁静。
仿佛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而言,战斗的结束,从来不意味着休息。而只是,奔赴下一个战场的、无声的开始。
中午,机关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四处弥漫。
赵承平端着自己的餐盘——一份米饭,一份青菜,一份土豆烧肉,简单而朴素——找了个靠窗的、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自从“8.12案”结束后,他就重新恢复了这种规律而低调的生活。不再有吃住在办公室的通宵达旦,也不再有应接不暇的案情分析会。他像一颗重新归位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融入了这部庞大机器的日常运转之中。
隔壁桌,几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同事,正在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
“哎,你们看今天早上的《城市晨报》了吗?头版!专门写了我们市纪委查处‘8.12案’的长篇报道!”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的兴奋,却丝毫掩饰不住。
“看了看了!写得太牛了!就跟看警匪大片一样!特别是里面提到的那个‘专案组核心人物’,简直是神探啊!抽丝剥茧,一查到底,把那么大一张关系网,给连根拔起了!”另一个圆脸的女孩,一脸崇拜地附和道。
“是啊,报道里说,这位领导不仅办案能力超强,后来还牵头制定了那个号称‘史上最严’的建材监管新规!现在,全市的工地,都老实多了!这才是真正的‘为民除害,激浊扬清’啊!也不知道,这位大神,到底是咱们单位的哪位领导?”
他们的讨论声,清晰地,飘进了赵承平的耳朵里。
赵承平吃饭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他只是,默默地,又夹起了一块土豆,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他没有回头,没有侧目,更没有参与讨论的打算。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听众,听着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个被媒体用春秋笔法、塑造得近乎“传奇”的英雄人物,与他,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