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在凌晨一点半,它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缓缓驶入了一片被荒草和黑暗彻底吞噬的区域。
那里,就是地图上标记的,第三水泥厂旧址。
隔着老远,赵承平就能看到那几座如同怪兽般矗立在夜色中的、巨大的水泥筒仓的黑色剪影。工厂的围墙,出乎意料的高,上面还盘绕着一圈圈泛着寒光的、崭新的带刺铁丝网。唯一的大门,是那种厚重的、电动的铁制伸缩门,此刻,正紧紧关闭着。
货车在门口停下,闪了两下远光灯。几秒钟后,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车通过的缝隙。货车迅速驶入,铁门,又立刻,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没有灯光,没有人影,仿佛是黑暗,自己张开了嘴,吞噬了这辆车。
赵承平将车停在了一公里外的一处废弃农舍后面,拿起了军用级的夜视望远镜。
他看到,那座工厂,如同一座孤岛,或者说,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它虽然破败,但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铁皮,从内部封死,透不出一丝光亮。几个关键的制高点上,隐约可以看到有类似红外摄像头的反光点,在夜色中,如同一只只窥探的红色眼睛。
“防御工事做得很专业。”老冯放下望远镜,语气凝重,“这不是一般的小作坊。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一晚,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蛰伏的猎人一样,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的猎场。
接下来的三天,变成了一场极致耐心的、熬鹰般的监视。
他们在一个距离工厂直线距离约八百米的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处被植被完美掩护的、绝佳的观察点。在这里,他们架起了带有热成像功能的高倍率摄像机,和能够捕捉微弱声音的定向拾音器。
白天的工厂,是一座真正的“死城”。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声音。
然而,每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这座“死城”,就会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唤醒的活尸一样,开始它诡异的“呼吸”。
第一晚,凌晨一点,那扇铁门再次打开。
这次,是两辆没有牌照的、小型的平板拖车,从里面开了出来。车上,码放着一排排用黑色帆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的货物。从其轮廓和重量来看,正是他们急需出货的“劣质钢筋”。
第二晚,来访的“客人”,变了。
一辆大型的、槽罐车,在深夜两点,悄无声地,倒车进了工厂。一个小时后,它空着车,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是在输送原材料,”赵承平通过热成像仪,清晰地看到,那辆槽罐车在进入工厂后,车体的温度,有明显的变化,“水泥、或者其他粉状添加剂。”
而最诡异的,是第三晚。
那一晚,先后有三辆不同的、密闭的厢式货车,在不同的时间段,分别进入了工厂。
第一辆车,进去时,车身很重,悬挂被压得很低。出来时,却变得很轻。
第二辆车,恰恰相反。进去时很轻,出来时,却变得很重。
第三辆车,则是在厂区里,待了足足三个小时,才空着车离开。
由于工厂围墙很高,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
赵承平的请示报告,连夜送到了王副书记的案头。
报告中,没有冗长的分析,只有那张触目惊心的行车轨迹图,几张经过放大的、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车辆进出规律的监视照片,以及他最后用加粗黑体写下的结论:“……综上所述,北郊第三水泥厂旧址,极大概率为该犯罪网络的核心生产、加工、及伪装窝点。其组织之严密,规模之庞大,远超预期。为避免打草惊蛇、证据转移,我建议,立即联合市场监管部门,启动最高等级的突击执法程序,代号:‘雷霆’!”
王副书记的批示,只有一个字,却力重千钧:“准!”
凌晨一点,城市还在沉睡。
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大院里,却已经是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二十名身穿深蓝色制服、头戴执法记录仪的执法人员,已经整装待发。他们是整个系统里,业务能力最强、执法经验最丰富的“铁拳支队”。带队的,是执法总队副总队长钱卫国,一个鬓角斑白,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的老“市场卫士”。
赵承平站在他们面前,神情是他从未有过的凝重。
“钱队,各位同志,”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晚,我们要去捣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作坊,而是一个巨型犯罪网络的‘心脏’。根据我们的前期侦查,里面正在进行的,是系统性、大规模的劣质建材制假活动。它直接威胁到我们这座城市数个重大民生工程的安全,威胁到成千上万老百姓的生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庞。
“我们的任务,有三个。第一,人赃并获,拿到铁证!第二,控制所有现场人员,一个都不能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保证我们所有同志自身的安全!里面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钱卫国上前一步,与赵承平并肩而立,声音洪亮如钟:“请赵组长放心!我们‘铁拳支队’的职责,就是砸碎一切危害市场、危害人民的毒瘤!保证完成任务!”
“出发!”
一声令下,数辆执法车,如同一支无声的钢铁箭队,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凌晨两点整。
行动车队在距离目标工厂一公里外,熄灭了所有车灯。全体人员下车,徒步,在荒草丛生的土路上,悄无声息地,向那座蛰伏在黑暗中的工业巨兽,摸了过去。
越是靠近,那股从工厂内部传来的、低沉的机器轰鸣声,就越是清晰。
那声音,像是被困在地下的巨兽,在发出饥饿而烦躁的咆哮。它证明了赵承平的判断——这座工厂,在用白天的“死亡”,来掩护它夜晚的“罪恶”。
赵承平与钱卫国打了个手势,一组执法人员,迅速散开,如同撒开的一张大网,将工厂的所有可能出口,全部封死。
他们来到了那扇冰冷而厚重的电动铁门前。
门,关得严丝合缝。高高的围墙上,那圈带刺的铁丝网,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行动!”
钱卫国一声低喝。
两名身强力壮的执法队员,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铁拳,重重地,砸在了大门上。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像是战鼓,试图盖过厂区内那不祥的轰鸣。
“市场监督执法!开门!例行检查!”
洪亮的喊话声,穿透了铁门。
然而,门内,除了那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没有任何回应。
足足过了五分钟,里面才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极不耐烦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嘶吼:“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啊?!”
门,没有开。
赵承平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在给对手,争取销毁证据的时间。
他果断地对钱卫国点了点头。
钱卫国不再犹豫,对着对讲机,发出了最后的指令:“破门组,准备!”
早已待命的、一辆装载着液压破门器的工程车,悄然上前。在刺耳的警报声和金属扭曲的尖啸声中,那扇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铁门,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当执法人员如潮水般涌入工厂的那一刹那,眼前的景象,让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执法队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工厂。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高速运转的、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人间炼狱!
刺鼻的粉尘,混合着油漆和金属切割的焦糊味,疯狂地涌入每个人的鼻腔,呛得人无法呼吸。巨大的、没有经过任何降噪处理的机器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痛。几十盏大功率的、晃眼的白炽灯,将整个巨大的厂房,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那正在上演的、一幕幕令人发指的罪恶场景。
——在厂房的东侧,是一条“水泥偷换流水线”。
一座巨大的、简陋的搅拌机,正在疯狂地转动。几个只戴着单薄口罩的工人,正机械地、一铲一铲地,将旁边堆积如山的、颜色灰暗、明显混杂着大量石粉和不明物质的劣质散装水泥,送入搅拌剂的血盆大口。
而在流水线的另一头,数十名工人,排成一排。他们的脚下,堆放着成千上万只崭新的、印着“海螺水泥”、“金隅冀东”等国内最顶尖品牌标识的包装袋!
他们木然地、熟练地,将那些刚刚搅拌出来的、还散发着热气的劣质粉末,灌入这些名牌包装袋中,然后迅速封口、码放。在他们的身后,一座座由假冒名牌水泥堆砌而成的“水泥山”,已经拔地而起,其规模,足以让任何一个正规的建材市场,都为之汗颜。
——而在厂房的西侧,上演的,则是更为触目惊心的“钢筋整容术”。
几台锈迹斑斑、却被改造得马力十足的拉直机,正在发出刺耳的尖啸。工人们将一捆捆从各个拆迁工地上回收来的、早已过了使用年限的、锈迹斑,斑的废旧钢筋,塞进机器。经过拉直、切割、打磨之后,这些原本应该被送进炼钢炉的“工业垃圾”,竟然又恢复了笔直的“身形”。
但这,还不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