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西川……返回高原!”最后一句,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与深入骨髓的耻辱。
退出西川,意味着数年的谋划、无数勇士的鲜血、他征服东方的宏图霸业,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泡影。
返回高原,是归途,更是败退的耻辱之路。
最后几个字出口,赤德祖赞挺拔如松的身躯猛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连那身华丽的铠甲都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他微微佝偻了背脊。
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神骏的“玉龙”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与悲愤,发出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嘶!
赤德祖赞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城下那炼狱般的战场,没有再看一眼他溃不成军的大军,更没有看跪在尘埃中的贡布丹增。
他猛地调转马头,雪白的战马载着他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笼罩在巨大失败阴影中的背影,如同一道决绝的白色闪电,头也不回地率先冲下了高坡,径直冲向了那条通往西方高原、通往那片寒冷故土的崎岖道路。
随着刺耳、带着慌乱节奏的鸣金声在战场上空急促响起,吐蕃大军——这支曾让整个西川大地为之颤抖、令唐军闻风丧胆的黑色洪流,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后,终于如同被巨锤砸碎的冰面,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更如同退去的瘟疫潮水,轰然瓦解!
撤退的命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混乱的催化剂。
最后一丝纪律的约束荡然无存。
士兵们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死亡之地!逃离那恐怖的雷火!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为了抢夺一条生路甚至不惜向昔日的袍泽挥刀。
丢弃的兵器、盔甲、旗帜、粮袋铺满了撤退的道路。伤员的哀嚎被淹没在慌乱的脚步和恐惧的尖叫中。
督战队早已消失不见,或者也加入了逃亡的洪流。曾经整齐的军阵,此刻变成了一股混乱、溃败、裹挟着无尽恐惧的浊流,仓皇地、狼狈不堪地向着西方高原的方向蠕动。
只留下成都城外,一片尸山血海,残肢断戟,燃烧的云梯和冲车残骸如同巨大的墓碑,以及那浓得化不开、仿佛永远凝固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硝烟的味道,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攻防战的惨烈与吐蕃的惨败。
城头上,震天的欢呼声再次爆发,直冲云霄!
“万胜!万胜!”“裴将军威武!”“天佑大唐!”无数疲惫却狂喜的面孔涌上垛口,挥舞着残破的兵器。
士兵们相拥而泣,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奇迹般的胜利。
成都,这座坚韧不屈的城池,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终于守住了!
唐军的赤旗,在晚风中骄傲地飘扬。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西方天际一抹黯淡的、如同赤德祖赞心中耻辱烙印般的血痕。
高原的寒风,似乎已经开始呜咽,迎接着败军之主的归来。
……
……
王玉坤如同山岩般静默,脊背死死抵住一株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松。
他身上的赤色明光铠早已失却了耀目光彩,在浓重暮色与林隙暗影的包裹下,呈现出一种混沌而凝重的暗沉血色,仿佛泼洒后又半干的浓墨。
甲叶紧密咬合的缝隙里,深深嵌着凝结成团的黑褐色血痂。
近处一具战死亲卫尸体脸上凝固的惊怒表情,陡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闭了下眼,又强行睁开,仿佛要将那影象驱散,也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钝痛与恨意。
六百二十名赤甲精锐,如同饥饿的狼群,无声地潜伏在嶙峋突兀的怪石与粗壮如虬龙的巨树之后,只有盔甲偶尔的微弱摩擦声与马匹低沉压抑的响鼻点缀着这死寂。
战马口鼻被坚韧的牛皮罩紧紧蒙住,高大雄健的躯干覆满了用山林藤蔓、新鲜苔藓与枯枝巧妙拼缀的伪装网。
蹄子不安地刨动地面,每一次落下只带起一小蓬几乎无声的湿润泥土。
战士们或背靠树干,或蜷身倚石,抓紧这宝贵如甘泉的片刻喘息。
沉重的眼皮紧闭着,胸膛随着每一次吸气剧烈起伏,那里面充满了无法排遣的疲惫、伤痛以及对血腥战场的本能余悸。
然而他们紧握刀柄、弓身或弩机的手,无一例外都青筋虬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仿佛钢铁已与血肉长在了一起。
负责警戒的暗哨如同山石藤蔓的一部分:一个藏身树梢扭曲的枝杈间,身形轻巧如猿;另一个则与巨石浑然一体,只余一双鹰目般锐利的眼睛。
那警惕的目光死死钉在远处弥漫着不安烟气的吐蕃大营方向,唯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白,才泄露出这是两个活物,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报——!”
一声刻意压到极低、却又在剧烈喘息中爆发出最后力量的嘶哑呼喊,撕裂了厚重的暮霭。
一道黑影,如同贴地疾窜的幽灵,几乎是滑行着从林外浓密的灌木带一闪而入!
动作迅疾如扑食的山猫,几个起落便已掠过或坐或卧的战士,猛然单膝跪倒在王玉坤脚下的腐叶泥土中。
斥候整个脸颊被厚厚的黑绿油彩覆盖,汗水冲刷出道道污痕沟壑,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几乎要在昏暗光线中燃烧起来。
“将军!”斥候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火的钢针,冰冷尖锐而清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直刺王玉坤和周围几位核心军官的耳膜,“吐蕃大营……彻底乱了!像被捅炸了的马蜂窝!营门大开!各部落的旗帜像被顽童撕烂的破布,搅在一起!”
“他们……在烧!拼命地烧那些带不走的辎重!粮车、大帐,连那些该死的攻城云梯、巨弩车也点了!烟柱子冲天,把半边天都熏成了锅底灰!”
他急促喘息,接着语速更快,音调里那压抑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营里头哭爹喊娘……他娘的震天响!溃兵!像破了堰的泥浆,黑压压看不到头,不要命地朝西边涌!还有……望楼!将军,望楼上那杆晃瞎人眼的黄金大纛……不见了!旗杆都倒了!倒在地上砸起好大的灰!”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压抑得如同风中呜咽的裂帛。
几名闭目凝神的军官猛地睁开眼,眸中的疲惫瞬间被狂飙的精光覆盖,霍然起身!
王玉坤那双始终微阖、如同千年古潭般沉静的眼眸,于此刻骤然开启!
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从中迸射,直欲撕裂眼前的昏沉暮色与林木屏障!
一股无形而凶戾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漩涡骤然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近处几只栖息的倦鸟惊得扑棱棱冲天而起。
他猛地起身,猎豹扑食的暴烈与灵猫踏雪的无息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几步腾跃便已稳稳立于巨石顶端。
巨石布满湿滑的青苔,在最后一线残阳下泛着幽暗的微光。
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坚韧松枝,透过稀疏林隙,拿着望远镜望了过去。
血红色的夕阳深处,一幅狰狞的末日之景轰然撞入眼底!
数里之外,吐蕃大营已化为一片咆哮翻腾的烈焰与浓烟的炼狱。
数股粗壮如黑蛟龙般的烟柱,翻滚着猩红的火星,狂暴地撕裂阴沉天幕,直冲云霄,与西天那轮巨大、血红的残阳纠缠交融,将半壁天空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红血海。
营门方向,巨大的木栅栏已被推倒、砸断,无数扭曲混乱的人影、牲畜的轮廓疯狂推挤践踏着,汇聚成一股裹挟着无限绝望和恐惧的污浊洪流,发疯似的向外喷涌溃散!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牲畜濒死的哀鸣、各种绝望的号叫与兵刃的撞击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如同鬼哭般丝丝缕缕钻入耳中,狠狠攥住了人的心脏。
沿着烟尘滚滚的逃窜路线,到处散落着丢弃的破烂旗帜、撕裂的包裹、倾覆的车辕、甚至被践踏成泥的帐篷残骸。
而那座曾经高耸入云、俯瞰整个战场、象征着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至高权威的望楼之巅——那片光芒刺目的黄金大纛——赫然荡然无存!
只余一根光秃秃、歪斜断裂的旗杆,可怜巴巴地指向染血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讥讽意味的标点!
成了!真成了!
一股滚烫如火山岩浆般的狂喜洪流,瞬间冲垮理智的堤防,直贯王玉坤的头顶!
连日来紧绷欲断的神经、血肉拼杀留下的灼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敌后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下都狠狠撞击着肋骨,震得他双耳轰鸣!
“呼……”他猛地挺直腰背,近乎贪婪地将一口冰冷而杂乱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
林间残存的松针苦涩气息、裹挟着焦糊恶臭与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气流一并涌入,味道辛辣刺激——这是胜利的气息!更是血债血偿的味道!
“好——!”一声低吼,从王玉坤的喉咙深处炸开,如同闷雷,狠狠撞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军官心坎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剃刀,扫过巨石下几张激动到近乎扭曲的面孔——副将赵铁山,黝黑的脸膛上肌肉因强压激动而微微抽搐;
“成都守住了!”王玉坤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千钧重锤砸落,“弟兄们连日血战,死不旋踵,潜入这龙潭虎穴!我们的心血,第一步,成了!”
“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击的清鸣,劈开刚刚升腾的喜悦:“陛下的旨意,绝非击退!是要——尽!数!歼!灭!八万吐蕃贼军,尽数葬送在这西蜀山河!为河西的哥舒翰大将军、安西的高仙芝大将军——!”
他目光如凿,狠狠在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上铭刻下印记,“直捣逻些,铲平吐蕃根基,赢得万世太平,便在这一役!赤德祖赞这条老狗,想带着他豢养的虾兵蟹将,夹起尾巴溜回他的狗窝雪山?”
王玉坤的嘴角扯出一抹极端冷酷的弧度,“痴心妄想!我特战营,便是钉死他们的第一颗钉子!要让他们从这里开始,每一步,都踏在血海肉泥之上!每一步,都听见追魂索命的丧钟!”
“传令兵何在?!”王玉坤的喝令如同炸雷,穿透松涛,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在!”阴影中,一名身形精悍如铁铸、行动迅捷如风的年轻士兵一步跨出,单膝点地,溅起微尘。
右手紧握着特制炭笔和小型硬皮纸本,眼神锐利如锥。
王玉坤语速快如连弩疾射,字字千钧,命令如重锤砸落:
“立刻放出所有信鸽!三封急报,血羽密文!”
“其一,飞传张巡大将军:吐蕃主力溃,成都围解!敌建制已崩,溃军挟裹败卒约三万众,正沿西山道狼奔豕突!末将王玉坤率所部六百二十骑,即刻咬尾追击,誓死迟滞!恳请大将军尽起虎狼之师,改道涪水西岸,全速急进!——张小虎将军已清除障碍,涪水道通!目标——抢占落鹰涧,死守石门关!此乃锁死吐蕃残部西归高原咽喉之唯一锁钥!不惜一切,务必将此关,给末将死死钉住!关门一锁,便是瓮中捉鳖!”
“其二,急传张小虎将军:云雾谷捷报已悉!将军神勇无双!请亲率所部最锐轻骑,一人双马,不惜马力,顺涪水西岸平坦处飞驰!目标——石门关!务求抢在溃兵之前抵达,与张巡大将军主力会师,合力固守!时机稍纵即逝!”
“其三,速告刘志群将军:阵斩索朗贼酋,大振军威!请即分兵一部,由副将统领,处理俘虏,扫清云雾谷。将军当亲提主力精骑,火速西进!目标——石门关!全力协同张巡、张小虎二将军,三面合围!另,请即刻调遣至少一队精锐,大张旗鼓于官道佯动,多树旌旗,擂鼓喧天!务使吐蕃溃敌心胆俱裂,迫其弃大道,仓皇遁入西山小道崎岖之中!为我特战营袭扰迟敌,创造良机!”
“落款:特战营主将,王玉坤!十万火急,即刻发出!”
“得令!”传令兵口中疾速复诵,炭笔在坚韧皮纸上刮擦出沙沙密响。
确认无误后,他如离弦箭矢般扑向林间一块覆盖厚厚藤蔓的隐蔽石凹,几具精巧牢固的藤编鸽笼已被守候于此的辅兵无声打开。
几只体型精悍、羽翼闪烁着精铁般寒光的灰色信鸽被小心托出。
细小铜管早已系牢在鸽腿上。传令兵动作精准如机械,将卷得细如竹签的密信塞入铜管,滴蜡封固,缠紧绑死。
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轻微的翅膀拍击声响起。
几道灰影撕裂沉重的暮色血色,决绝而坚定地朝着三个方向激射而去——东北方,磨盘原张巡主力所在;东南方,云雾谷刘志军营垒;正东方向,涪水葫芦口张小虎部前沿。
目送灰影融入天际那片压抑的暗红,王玉坤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仿佛看到了那几份带着血羽标记的密信展开在将案之上的瞬间——张巡阅信后骤然焕发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雷霆万钧之令;
张小虎猛踹马腹、厉声狂吼驱策战马,不惜马力冲向石门关的决绝身影;
刘志群读到“阵斩索朗”四字时那份快意与随之而来的分兵部署……
压力,彻彻底底、千斤万斤地压回到他王玉坤和身后这六百二十骑的肩膀上了!
六百二十人?六百二十条命!要迟滞数万?
不,是裹挟着崩溃之势、为了活命如同洪水猛兽的数万溃兵?
但他王玉坤,此生最擅长的,便是在这绝境之中,于那狭缝之内,劈出血火之路!
他缓缓转身,面向林间深处。
暮色愈发浓稠,如同泼墨浸染。但在王玉坤的眼底,那一双双眼睛却亮得刺目,如同沉在寒潭深处的星辰,冰冷,却燃烧着永不枯竭的斗志与死志——狼的眼睛!
正是六百二十匹饿狼的眼!
“弟兄们!”王玉坤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几分厮杀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弦绷紧欲裂的力量,如同远古祭祀的闷鼓穿透浓重暮气。
“看清楚了吗?赤德祖赞这条曾妄想饮马岷江的饿狼,夹着他吓破了胆的豺狗崽子,正想着夹紧尾巴逃回他的老窝雪域高原!我们能让他得逞吗?!”
“不——能——!”六百多道压抑到极致、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吼,如同积蓄千年的闷雷在莽林之下轰然滚动,震得松枝震颤,腐叶纷扬!没有狂热,只有凝结成冰的杀伐之念!
“好!”王玉坤嘴角那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瞬间凝固,寒光更盛,“我们的活计,就是做最诡诈、最凶残的豺狼!死死咬住那群丧家之犬的尾巴!让他们每挪一步,脚下踩的都是自己人的断臂残肢!让他们每喘一口气,喉咙口都悬着冰冷的刀锋!让他们在这滔天的恐惧里,乱!自相残杀!在无边的绝望中自我崩塌!直到——我们的大军,如同天倾,将他们彻底、连皮带骨,埋葬在这蜀地的青山之下,碧水之畔!”
“呛啷——!”清厉、高亢、撕裂暮色的金属龙吟声炸响!
王玉坤腰间那柄染尽敌血的精锻横刀悍然出鞘!
狭长刀身迎着穿过松林最后几缕血色残光,爆发出足以刺穿灵魂的、毫无温度的森然白芒!
白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沾着几缕黑血污痕的侧脸,亦在他身后,在每一名赤甲骑士充血的眼眸中,点燃了焚天战火!
“目标——吐蕃溃兵尾巴!战术——撕咬!惊扰!制造地狱!手段——不论!”声音如坚冰坠玉盘,冷酷清晰,“不求全歼!但求——让他们慢如蛆虫!慌如裂胆!乱如沸粥!”
“上马!”
没有咆哮,没有呼喊,只有一阵令人头皮发麻、整齐划一的细微声响——甲叶摩擦、刀鞘轻碰、弓弦微绷、马鞍下沉的低鸣。
六百余身披伪装、与暮色暗影融为一体的赤甲骑士,如同被无形之手精确操控的幽灵,悄然地从巨木之后、岩石之旁汇流而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