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皮靴踏地的沉急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帅帐疾速汇聚!
不过片刻功夫,五六名同样身着紧身黑衣、气息剽悍精干的军官已先后鱼贯而入,在帐中按各自职位和长幼次序肃立。
这些人无不是军中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狠角色,个个目光如电,身姿如松,浑身散发着一种凝练如实质的杀气。
曹剑青站于主位木桌之后,将罗小立呈上的那本硬皮小册在案上摊开铺平。
“各队近况再报一遍!”曹剑青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将。
一名络腮胡子几乎遮蔽了半张脸的粗豪壮汉踏前半步,声音如同破锣:“左队整装待发!一百零七员壮士!弩矢、障刀、勾索、火折、随身三日份干粮、急救囊,皆已反复查验三遍!破门攻城槌组件拆解完毕,裹油布装车!猛火油灌装完毕!人手一囊!另有二十罐特制桐油膏,专烧仓顶!左队兄弟的刀子,早就急得嗷嗷叫了!”
右队都尉孙正海,面容干瘦却目光如鹰隼,声音尖利如同金属刮擦:“右队一百一十员,强弩硬弓俱备!每人携箭六十支!特制‘裂帛箭’(能穿透皮革帐篷)每弩十支!火种充足!另备三具‘云梯翼’,可组六丈臂展轻梯!伏击、掩护、破窗、登壁,右队万无一失!”
……
……
兰州城西南六十里,哥舒翰大营,中军大帐。
天授元年,七月初。
黄土高原的风,带着一种特有的粗犷与燥热,掠过连绵不绝的营盘,卷起漫天黄尘,打在无数旌旗之上,发出噼啪碎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哥舒翰的陇右军大营,依山势展开,雄踞于兰州西南要冲,规模宏大。
放眼望去,数千顶坚固的白色营帐如同凝固的云海,覆盖了目所能及的丘陵谷地。
高大的营栅深埋地下,顶端的尖刺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寒芒。
巡逻的骑兵队列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一刻不停地在外围巡弋,马匹的喘息与甲胄的铿锵声混合在一起,谱写着战争的前奏曲。
空气中弥漫着纷繁复杂又高度统一的气息:新木被曝晒的干燥味,新制皮甲混合油脂的浓烈气息,士兵操练时汗水和尘土蒸腾出的酸咸,以及从营地深处铁匠区不断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叮当——”的打铁声。
成千上万柄长矛组成的矛林直刺苍穹,密集得几乎透不过风,阳光照射在精铁的矛尖上,流淌下一片冰冷的、令人目眩的流动光晕。
战马在圈栏中不时发出焦躁的嘶鸣,蹄铁刨地,卷起小股烟尘。
一队队步兵喊着号子进行方阵突击演练,沉重的脚步踏在硬土上,带起滚滚黄尘,每一次刺击、格挡的呼喝都汇聚成一股震人心魄的洪流。
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弦,笼罩着整个大营。
大战将至的气氛,如同一块沉重的玄铁,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甸甸的,却又让人血脉贲张。
然而,这股弥漫四野的磅礴战意,在靠近中军大帐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凝聚、甚至……凝固了。
巨大的主帐由厚重的多层牛皮毡和上等桐油浸泡过的帆布覆盖,坚固异常,门口肃立着哥舒翰最精锐的亲卫“朔云骑”,他们身披明光重铠,头戴精致的顿项,只露出一双狼一般锐利、警惕的眼睛,纹丝不动,如同铁铸的雕像。
帐内,空气仿佛比外面更加粘稠凝滞。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帐中央近半的面积,上面微缩的山川河流、城池营垒,都是用精细的粘土、木片精心塑成,兰州西南临洮周边的地形地势一览无余。
帅位上,陇右、河西节度使、行营兵马元帅哥舒翰端然而坐。
他年过半百,但身形依旧魁伟如山,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微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宛如大地承载风霜的肌理,一部虬结的黑白相间的虬髯如同怒张的狮鬃,非但无损威严,反而更添一股慑人的煞气。
此刻他并未着甲,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玉带,但那久经沙场、执掌数十万人生杀予夺的威势,却比任何重铠都更令人窒息。
他微眯着双眼,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帅案,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倒计时,目光却如同沉睡的火山,深深地聚焦在沙盘上那代表临洮黄石部的一片插着“黄”字小旗的区域。
“大帅!末将以为,当雷霆万钧,直取临洮!”帐下左侧,一员身材粗壮如熊罴的将领猛地跨前一步,豹头环眼,声如洪钟,正是右军先锋郎将雷万春。
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金城的模型微微晃动。
“此地扼守吐蕃东路咽喉,乃彼辈咽喉要路!我大军猛扑,如泰山压卵!拿下此地,即可斩断吐蕃伸向河湟的狗爪子,那些首鼠两端的羌人小部,闻风必惧,震慑其胆!大局可定矣!”他鼻息咻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炽热战意,盯着临洮的目光像是猛虎盯着肥美的猎物。
“雷将军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右侧便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斯文气息却也不失铿锵。
说话的是帐中首席行军司马徐嶷,四十岁许,面容清癯,颌下几缕长须。
他轻轻摇着羽扇,语气平静而精准,如同利剑出匣前的嗡鸣。“临洮乃吐蕃经营多年的重镇,城高池深,又有吐蕃大部黄石部驻扎。”
“我军强行攻坚,纵能克之,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且耗日弥久,一旦附近吐蕃部族援兵赶至,顿兵坚城之下,岂不危殆?”
“末将愚见,当效法庖丁解牛,避其锋芒,先图其薄弱。”他的羽扇精准地点向金城外围,“此地,野利部!”再一点,“此地,细封部!”
他语速加快,“此二部依附吐蕃,然实为墙头之草。部众不过数千,装备简陋,意志不坚。若能以偏师精骑,速战速决,一战而拔之!剪去临洮这头牦牛之犄角,使其成为孤悬之危城,再以大军合围困毙之,方为上策!如此,伤亡最小,时间可控。”他的分析条理清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哼!徐司马未免太过谨慎,甚至是……怯懦!”又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浓烈的河西口音,是中军翊麾校尉、昭武九姓出身的康仓郎,素以勇悍着称。
他撇着大嘴,对着沙盘上金城南部一片插着“石”字旗的区域,唾沫横飞:“野利?细封?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羊圈里捡出来的杂碎兵!打烂了十个小部,也不如打残一个黄石部!大帅您看!”
他大步跨到沙盘中央,指向临洮方向,“这黄石部,才是吐蕃安插在咱家门口最大的钉子!族长黄石格多那老狗,狡猾凶残,控弦近万,全是能征惯战的死硬分子!而且临洮,离咱最近!只要打垮了他,把这根大钉子砸断!整个兰州西南,顿成我大唐坦途!那些依附的小部,望风归附,我军便可乘势杀往吐蕃腹地青平城。”
他挥舞着拳头,唾星四溅,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向临洮,“依末将看,就该集中所有力量,扑过去撕碎了黄石部!这才叫痛快!”
帐内顿时如同炸开的锅粥。
雷万春派、徐嶷派、康仓郎派,以及他们的支持者七嘴八舌,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强攻坚城乃兵家大忌!雷将军鲁莽!”
“徐司马避重就轻,岂非纵虎归山?”
“康校尉勇则勇矣,焉知黄石部不是诱饵?等你主力陷进去,大大小小数十个吐蕃部族杀出,抄你后路,如何是好?”
“后路个屁!老子只要够快,在黄石部杀他个尸横遍野,就算悉末明光来了,也是给他自己收尸!”
“野战非我所惧,就怕黄石部依托山地死守,啃不动崩了牙!”
“怕个鸟!我带前军上去,三天拿不下论铁刃的头,你砍我脑袋!”
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每一句都饱含着忠诚与急切的建功之心,却也蕴含着风险和路线的巨大分歧。
唾沫星子在透过缝隙的光柱中飞舞,将领们的脸色或因激动而涨红,或因据理力争而铁青,手按刀柄的咔哒声、脚踩地板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个过程中,从安西调任陇右、河西不久的封常清一直没有吭声,始终神色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哥舒翰看了一眼封常清,食指停止了敲击。
他那双一直半眯着、如同假寐猛虎般的眼睛,骤然睁开!
两道几乎化为实质的精光,如同两道淬火的寒冰利剑,瞬间刺破了帐内喧嚣的空气!
刚才还如同沸鼎般的大帐,瞬间寂静!绝对的寂静!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利爪瞬间掐断。
十几道目光如同受到无形磁石的吸引,瞬间汇聚在帅位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上。
空气变得如胶似漆,连呼吸都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哥舒翰扶着帅案,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缓缓站起,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丝因久坐而略显的沉稳滞涩。
但就在他站直的那一刹那,一股磅礴无匹、如同实质般凶悍的沙场气息,轰然扩散!
他环视帐下,目光如刀锋般从每一张或激动、或焦虑、或期待的脸上刮过。
虬髯随着颌骨的细微动作而微微拂动。
随即,他那低沉、雄浑,如同西北大地深处传来、蕴藏着滚雷般力量的声音,猛地炸响在每一个将领的耳膜深处、灵魂深处:
“诸将——听令!”
刷!
整齐划一,如同经过千百次锤炼!
帐内所有将领,无论文职武弁,无论刚才争论得如何面红耳赤,此刻全部腰背如标枪般挺得笔直!
双拳紧握于身侧,甲叶摩擦发出一片细碎而森然的金属微鸣。
所有的目光都变得狂热而集中,如同实质的火焰,牢牢锁定在哥舒翰身上,等待那最终的命令。
哥舒翰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混合着无匹野望、冷酷决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笑容。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沙盘上方。
手指,沉重、稳定、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陨星坠落般,“咚!”的一声巨响,狠狠点在沙盘上临洮黄石部的位置!
那代表“黄石”的小旗应声被巨力压得几乎嵌入沙土模型之中!
“休整结束!”哥舒翰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容不得半分犹豫与质疑,“传令三军——拔营!目标,临洮黄石部!按甲字第三号方略,全军——全速开进!”
“甲字第三号方略”几个字一出,徐嶷、雷万春等核心将领眼中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这个方略,正是针对黄石部,以雷霆手段进行快速机动、包围歼灭的激进打法!
大帅果然早有定见!而且,此刻动用它,其意不言自明!
哥舒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战剑划破长空,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铮鸣,充满了摧毁一切阻挡的绝对意志:
“诸位将军!”他厉目如电,扫过帐下每一张被激战欲望烧红的面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皇陛下在北都城殷殷期盼吾辈捷报!陇右黎民在吐蕃铁蹄下翘首以望,盼我大唐王师解其倒悬!此刻——”
他顿了顿,声音中注入了一股浩荡天地、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右手猛地紧握成拳,砸在帅案之上,发出更胜惊雷的轰响!“正是吾辈儿郎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之秋!”
他抬起拳,指向西方,眼中燃起焚城燎原的烈焰:
“让那些盘踞高原、自诩不可战胜的吐蕃贼子,睁大他们的狗眼看清楚!何为我大唐——天兵锋芒!此战——”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胸廓扩张如风箱,那蕴含了无边战意与铁血杀伐的吼声,如同滚滚天雷,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穿透厚实的帐幕,震动整个中军大营的根基:
“务求——犁庭扫穴!一举荡平!”
轰!
“谨遵大帅号令——!!!犁庭扫穴!荡平黄石部、拿处临洮——!!”
帐内如同炸响了一万声惊雷!
所有将领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饱含着被压抑已久最终被彻底点燃、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热血性与必胜信念!
那积蓄了多日的压力、焦躁、争执,在这一刻化为纯粹的战意洪流,轰然爆发!整个中军大帐似乎都在剧烈震动!
哥舒翰与曹剑青其实早有联络,暗中已经商议好,联手布下的致命棋局,对吐蕃经营多年的重镇临洮进行覆灭式打击,打开大军杀往吐蕃腹地的门户。
……
……
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庭州城西,校武场。
戈壁的风,干燥粗粝,卷起漫天黄沙,如同亿万把无形的砂纸,疯狂打磨着天地间的一切。
黄沙撞击着临时搭建的点将台,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细小的沙粒钻进盔甲的缝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刺痛。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面不安的鼓,急促地敲打着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心弦。
高仙芝端坐于台中央,身披那套名震西域、饮血无数的玄色山文重铠。
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深邃,在烈日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黑洞般吸噬着光线。
猩红的大氅垂落身后,在足以掀翻常人的狂风中竟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瀑。他面容冷硬如千年风化的玄武岩,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像是被西域的风刀霜剑和权谋诡谲刻下的印记。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视着下方空阔得令人心慌的演武场——那里只有风沙在滚动、盘旋,如同蛰伏的巨兽。
在他身后两侧,安西军的主要将领们如同冰冷的雕塑肃立如林:
高承嗣,高仙芝的长子,面容与其父有七分相似,但线条更柔和些。
此刻他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忧虑地扫过空荡的校场,又偷偷瞥向父亲冷硬的侧脸。
他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翻腾着焦躁与不安:迟了半月!父亲素来最重军令如山,此次竟能按兵不动……长安那帮人,到底送来了什么妖孽?若误了青平城战机,我安西军威何在?
首席幕僚丁元俊,身着青色文士袍,在这铁血环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古井。
他正慢条斯理地捋着颔下精心修剪的短须,目光看似漫无焦点,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将台上每个人的细微反应都纳入眼底。
风沙磨人,更磨心志。
大帅的耐心是熔炉,既在熬炼安西军的锐气,更在考验长安来客的成色。
那“世代罔替”……呵,天大的恩典,也是天大的枷锁。青平城是钥匙,这支特战营,是试金石还是绊脚石?
陌刀将李嗣业,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铁塔矗立,浓密的虬髯上已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黄沙,远远看去如同铜锈。
他豹眼圆瞪,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
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丈长陌刀刀柄,粗壮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盘绕,如同愤怒的巨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动着胸前的护心镜起伏,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干!干!干!半月!整整他娘的半月!老子的陌刀营弟兄,刀口舔血的汉子,不是来吃沙子的!青平城的城墙,难道会等着老子去砍?再耗下去,弟兄们血性都要被这鬼风吹凉了!
步兵中郎将张守珪,身经百战的老将,眉头锁得比高承嗣更深,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粗糙的手掌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鲨鱼皮刀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定。
士气……看不见的刀最是锋利。
这般空耗,比打一场硬仗还伤元气。
那支特战营,若真如传言般神异还好,若是银样镴枪头……哼,只怕会动摇军心根本!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风沙的土腥味,更有一种无形却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审视与浓得化不开的怀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肩头。
距离约定的检阅时日已逾半月!
习惯了高仙芝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安西军悍将们,早已如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限。
主帅这前所未有的沉默与等待,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煎熬,仿佛这半月时光正用无形的锉刀,一点点打磨掉这支铁血之师的锐气和必胜的信念。
“大帅!”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终于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业一步跨出,巨大的身躯带起的劲风“呼”地一声,几乎掀翻了旁边亲兵沉重的铁兜鍪!
他声音洪亮如古寺撞响的万斤铜钟,裹挟着毫不掩饰的焦躁与熊熊怒火,震得点将台的木板都在嗡嗡共鸣:
“末将斗胆!区区千余关中兵蛋子,何须大帅与我安西十万虎贲空耗半月?!大好战机,稍纵即逝啊!青平城就在眼前,翻过乌鞘岭便是!”
“末将麾下的陌刀营弟兄,刀锋都已等得发凉,饥渴得恨不得生啃岩石!再这么干耗下去,莫说士气要被这该死风沙磨平,只怕煮熟的鸭子(青平城)都要被吐蕃崽子加固得如龟壳一般难啃!”
他的咆哮带着飞溅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虬髯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鬃毛,那紧握陌刀长柄的大手骨节爆响,发出“咔吧”的脆响,眼神炽热如火,仿佛要将这等待的焦灼化作焚天的烈焰喷发出来。
首席幕僚丁元俊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袍袖一拂,如同拂去尘埃般避开了李嗣业溅出的唾沫星子。
待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刚落,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清晰异常、如同清泉击打冷玉的声音便适时响起,精准地切入那短暂的沉默间隙:
“大帅,李将军忠心赤胆,急公好义,乃我安西柱石。其所言不差,战机贵在神速。”他微微躬身,目光却如幽深的潭水,意味深长地扫过高仙芝那石雕般的侧脸,捕捉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然而,长安此举,姿态已然做足。无论是龙是虫,是骡子是马,总须拉出来遛遛方知深浅。”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若这支‘特战营’真如传言中身怀神兵利器,有翻江倒海之能,于我安西军而言,无异于猛虎添翼、神龙点睛!届时攻克青平城天险,定当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大帅坐镇中枢,只需运筹帷幄,唾手可得这不世之功勋!”
他故意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胡须上轻轻捻动,如同拨弄着无形的琴弦,观察着高仙芝的反应。
后者依旧面沉如水,唯有搭在冰冷玄铁护膝上的食指,开始了无声的、细微却快速至极的敲击,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嗒…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心跳。
丁元俊心中了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更压低三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反之,若其徒有虚名,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花拳绣腿的货色……那正好!此等演示,亦可堵住朝中那些不知边塞疾苦、只会口含天宪的悠悠众口!更让长安龙椅上那位英明神武的新皇明白,安西的赫赫威名、桩桩功业,凭的是将士们手中实打实的刀枪箭矢,是无数热血儿郎用血肉拼杀出来的,绝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巧思邪术!”
他微微凑近高仙芝,声音几近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再者……圣旨中那‘世代罔替’四字,煌煌天恩,何其厚重?然其分量,终究需要一份能压得天下人心服口服、无懈可击的旷世功绩来承接兑现。如今,这不正是证明的大好时机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丁元俊眼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刀锋。
高仙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丁元俊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隐秘、也最敏感的神经——功高震主与恩赏永续之间的微妙平衡。
他可以傲视天下英雄,睥睨西域诸国,却不能不在乎“世代罔替”这份能让高氏门楣光耀千秋、与国同休的终极恩荣。
为了它,他需要一个绝对的、无可辩驳的、足以让所有反对者和质疑者统统闭嘴的理由!
青平城,便是这功绩的载体!
但眼下,这支迟到且来源神秘的特战营,仿佛一枚搅入棋局的异子,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一种对未知力量的警惕和对既定格局被打破的隐忧。
就在高承嗣深吸一口气,欲再进言劝慰其父;李嗣业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眼看就要再次爆发之时——
“来了!!!”
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而拔高变调,尖锐得如同裂帛,穿透呼啸的风沙,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唰!
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射向校场那巨大的、饱经风沙侵蚀的入口大门!
连高仙芝那深邃无波、仿佛能容纳整个戈壁的眼神,也骤然凝缩如针,寒光四射!
没有预想中的烟尘滚滚,没有大队骑兵行进时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一种诡异的、如同大漠暗夜深流涌动般的低啸声率先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地底有巨兽在呼吸。
紧接着,一片纯粹的、压抑的“玄色”从门洞深邃的阴影中无声地“涌”出!
那不是骑兵,而是排着极其密集却异常整齐阵列的重装步兵!
千人如一,仿佛一个整体在移动!
他们沉默着,如同来自幽冥的军团。
脚步踏在粗粝的沙石地上,发出整齐划一、低沉而厚重的“咚!咚!咚!”的声响,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击在旁观者心脏的搏动点上,产生一种令人心悸的共振感。
沉重的军靴掀起干燥的尘土,随即又被后一步踏上的同袍瞬间压实,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除了这如同巨人心脏跳动般的脚步声,只有精良甲叶偶尔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却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以及腰刀、弩具撞击在板甲环扣上的“咔哒”轻响,清脆而冰冷。
他们移动的速度异常迅捷,却不见丝毫散乱!
如同一股沉默的、深沉的、由精钢和血肉铸就的黑色铁流,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席卷而来!
距离拉近,一股混合着冰冷钢铁、新鲜硝石(一种刺鼻的硫磺与木炭混合气味)、还有铁锈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在队伍靠近时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倒了校场上原有的尘土气息,灌入每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凛冽的、死亡的寒意,让不少久经沙场的安西老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为首者,身材尤其高大,每一步踏出都沉稳如山岳倾轧。
他全身上下包裹在同样制式却更为厚重、棱角更加冷硬的玄色重甲中,头盔的护颊紧紧贴合着下颌,面甲尚未放下,露出一张刚毅如削、线条锋利如同斧凿的年轻面庞。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前方时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与漠然,仿佛点将台上威震西域的高仙芝,也只是一个需要评估的目标。
他行至点将台前五十步,一个精准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的位置,霍然停步!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确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身后的千余重兵随之同步停下,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仿佛千具人偶被同一根线扯住。
霎时间,校场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甲叶在风中细微的呜咽,以及那浓烈刺鼻的硝铁气味。
台前军官——黄定方,抱拳行礼。
动作标准如一尊战神雕像的投影,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畏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经过精铁打磨过一般,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稳稳地盖过了风声,响彻整个校场,撞在四周的土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奇异的回响:“大唐神策军特战大队特战第一营中郎将,黄定方,奉上谕,率部抵达!请——高大帅——检阅!”
点将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风卷旌旗的猎猎声显得格外刺耳。
李嗣业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士兵手中造型奇特、在烈日下泛着幽冷哑光、短小精悍却又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弩具(神机弩),以及他们腰间悬挂的、如同特大号捣药杵般的漆黑圆筒(手榴弹)。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他的眼。
这就是长安的宝贝?花里胡哨!
张守珪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士兵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兴奋,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专注和……对生命的漠然。
这种沉静的肃杀,比任何呐喊都更让人脊背发寒,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杀戮机器!
高承嗣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在那些年轻士兵的面孔上逡巡,试图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铁石般的坚硬。
丁元俊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狐狸,手指捻动胡须的速度快了几分。
高仙芝如鹰隼般的目光,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这支沉默的军队。
装备之精良远超他的想象:甲胄拼接严密得几乎看不到缝隙,关节处精巧的转轴设计保证了灵活;
那些被称为“神机弩”的东西,弩臂厚重,布满复杂的金属构件和细小的孔洞,弩匣方正冷硬;
而那些粗短的黑色圆筒,表面粗糙,隐约可见引线的痕迹,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危险气息。
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猩红大氅垂落,遮蔽了些许刺目的日光,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
“黄将军,一路风霜,辛苦了。”他的声音沉稳低沉,如同沙漠深处亘古不变的岩石摩擦,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重压,“庭州不比长安,风沙酷烈,野性难驯。”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两把无形却淬着寒冰的利剑,直刺黄定方毫无波澜的眼睛,那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质疑与蓄势待发的考验:“本帅很想知道,长安城精心浇灌出的这些‘宝贝疙瘩’,可还经得起这塞外大漠的……折腾?”
这“折腾”二字,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回荡在校场上空。
黄定方面甲下的脸依旧如同石刻,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直刺人心、足以让猛将胆寒的目光只是戈壁的微风拂面。
他再次抱拳,动作精准如初,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禀大帅,神机弩、新式八牛弩、霹雳炮(配重式抛石机)、震天雷等一应军械,均完好无损,性能无虞。麾下一千零七十将士,精神饱满,士气如虹!随时可为大帅演示杀敌之技!”
“好!”高仙芝的回应陡然拔高,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片在砂石上剧烈刮擦,带着一丝被挑战了权威的冷意,以及铁腕统帅被真正挑起兴趣时的凌厉决断。
他猛然挥手,猩红的袍袖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如血的弧线,如同下达了斩首的令旗:“那便让本帅,还有我安西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弟兄们——开开眼界!传令!将昨日俘获的那批吐蕃探马赤备队,全部押上来!立——标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