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一年七月十五,午时刚过。
陇西临洮的天地宛如一座巨大的闷炉,烈日凶暴地悬在中天,将地面烤出缕缕若有若无的白汽。
连风也是吝啬的,带着灼人的干燥,吹拂起来裹着厚重的沙尘,扑在脸上,涩涩地痛。空气凝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一团灼热的棉絮,胸口沉甸甸地发闷。
在这闷炉的中央,蜿蜒于两座光秃秃黄土山坡之间的山道,成了一条苦难的绞索。山道被马蹄和赤脚踩踏得尘土飞扬,细碎的黄雾在死寂的空气中悬浮不散,久久不落。
远远望去,一支缓慢移动的枯槁队伍,在刺目的阳光下拉出扭曲而沉重的暗影。
押送他们的是吐蕃黄石部的士兵,土黄色的皮甲在炽烈的日头下反射着令人眩晕的白光,狰狞地晃眼。
士兵们有的骑在矮壮暴躁的河曲马上,马匹躁动地喷着鼻息,蹄铁不时敲打在坚硬的石子上,溅起零星火星;更多的则是在队伍两侧徒步驱赶,他们口中吐出一串串短促而粗野的吐蕃语,手中的硬皮鞭在滚烫的空气中挥舞着,每一次击落,“啪!”一声脆响,宛如毒蛇骤然弹出噬人的红信,撕开沉闷的凝滞。
被这毒蛇鞭影困在中间的,是数百名形容枯槁的唐人百姓。他们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麻布本色,沾满汗水混合的泥污。
一张张黧黑的脸庞上,双目因长期的疲惫与恐惧失去了神采,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他们推着由几股粗糙木条捆扎而成的独轮车,车身简陋至极,吱呀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车上堆叠着胀鼓鼓的粗麻粮袋,垒成摇摇欲坠的小山。
更多的人肩上勒着粗粝的麻绳,绳索深深陷进皮肉里,在肩膀和后背留下青紫肿胀的血痕,佝偻着腰,背负着沉重的木箱或包裹。
每一步踏下,脚上的破草鞋或干脆是光脚板陷入厚厚的浮土,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坑,紧接着又被后续踉跄的脚步抹平。
他们的汗水混着脸上的泥尘不断淌下,冲刷出一条条浑浊的泥沟。
队伍的中段,一个高大的身影格外显眼,正是临洮猎户出身的张三郎。
他赤裸着精壮但此刻已蒙上一层厚厚尘泥的上身,肩背的肌肉紧绷如铁块,正死死顶住一辆仿佛要压垮一切的独轮车后挡板。
车上粮袋堆得极高,连推车的木杠都深深弯了下去,发出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然,“啪!”一声格外刺耳锐利的鞭啸撕裂空气。
旁边骑在马上的吐蕃百夫长论悉诺,他那张布满风霜和狠厉的面孔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凶光。
一道粗糙的鞭梢从张三郎裸露的右小臂外侧恶狠狠地划过,皮肉瞬间绽开一条血痕,细细的血珠立刻渗涌出来,混着汗水和污垢,流淌出一道黏稠可怖的黑线。
“磨蹭什么!唐狗!骨头软了,想留在这里喂狼喂鹰吗?”论悉诺粗嘎的嗓音混杂着浓浓的鄙夷,如同砂纸摩擦石砾。
他手腕一抖,满是尘土的皮鞭再次凌空扬起,那卷曲的形状在张三郎头顶构成一片浓重的死亡阴影。
灼热的鞭痕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剧痛,手臂的肌肉本能地痉挛。
张三郎猛地将头垂得更低,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蚯蚓在泥土下疯狂扭动。
一股腥甜的怒血瞬间涌上喉咙,牙齿死命地咬合着,似乎要把满口钢牙生生崩碎。
他强迫自己将那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愤怒与蚀骨铭心的屈辱,像吞咽毒药般狠狠压回翻滚的腹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同胞投来的目光——那些沉默的、死寂的目光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同情、长久折磨后的麻木,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悲凉。
他们干裂的嘴唇紧闭着,连叹息似乎都怕惊动那随时落下的鞭子。
他只能在心底,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般无声地咆哮呐喊:“等着……都给我等着!吐蕃畜生!煌煌大唐……天军……哥舒大帅的铁蹄……总会来的!一定会碾过你们的脑壳!”
这股无声的呐喊让他体内催生出最后一丝力量,几乎是用生命在推动那该死的车轮。
“轰隆…”独轮车的木轮沉重地碾过一块凸起的岩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和挤压声,整辆车剧烈地摇摆了一下,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张三郎双手虎口震得剧痛麻木,但他死死撑住,不敢有丝毫的泄气。
整个队伍弥漫着令人几欲疯狂的窒息感,只有皮鞭抽破空气的炸响、吐蕃士兵粗鲁的呵斥、推车吱嘎木器的呻吟、沉重的脚步在泥土上的拖沓、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支来自地狱的催魂曲,在灼人的荒原上残忍地反复演奏。
就在这条流淌着血泪与苦难的山道数里之外,东方那片连绵起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深处,空气陡然变了一副面孔。
一处陡峭山崖的顶端,巨大岩石的背阴处,几双锐利如隼的眼睛穿透了茂密枝叶编织的天然屏障,紧紧锁定着下方那如同痛苦爬虫般的队伍。这里仿佛与山下的酷热炼狱隔绝。
高大密集的树木织就浓荫,将灼烈的日光筛成斑驳清凉的光点。
空气流淌着浓郁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饱含着湿土的醇厚和松脂特有的微辛,甚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知名野花的幽微芬芳。
拂过的山风带着显着的凉意,温柔地拂过皮肤,带走了所有燥热。
斥候小队队长罗小立,一个精瘦黝黑、骨架却蕴藏坚韧力量的汉子,单膝跪在布满厚厚苔藓的冰凉岩石后方,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强弓,纹丝不动。
他手中稳稳托着一件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精良的器物——一支黄铜构件闪亮、精钢打造的伸缩单筒望远镜,镜身被磨得异常光滑。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粗糙但稳定的大拇指和食指缓缓旋动镜筒外圈调节焦距,一边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声音压得极低,短促清晰,确保能让紧贴身边的同伴一字不漏地捕捉:
“……第七拨……刚过去五辆粮车……样式老旧,西南侧木板已有明显裂纹……押兵吐蕃兵约十五人……五人骑马,十人步随,刀挂腰间,弓在肩上……”
他语速飞快,目光如铁钩般钉在目标上,“……紧接其后,三辆粮车……不对,中间夹着牛车一辆,牛老迈无神……二十七个……至少二十七个背大口袋的唐人,五人步履蹒跚,疑是伤病……押兵……十一人,步随,队形松散……”
他猛地停顿了半息,镜筒微调,声音陡然沉冷了几分:“注意!后队……出现一小队骑兵!约……三十骑!具装!厚皮甲……头盔带铁护颊……腰佩阔刀,马侧挂重斧或铁骨朵……队列紧促……警惕!”
望远镜冰冷的金属镜筒边缘贴着他的眼窝,视野里纤毫毕现:那些在尘雾中晃动的吐蕃骑兵狰狞的面孔上写满了傲慢和戒备,马匹被盔甲和汗水蒸腾着,暴躁地甩着头;
被驱赶的唐人百姓眼神空洞,或者偶尔一闪而过的那一丝被深埋于绝望之下的不屈;
粮车上覆盖的暗灰色毡布在颠簸中微微掀起一角,露出
甚至那个令人齿冷的百夫长论悉诺,他再次扬起鞭子时凶狠的姿势,手臂肌肉的瞬间贲张,鞭梢在半空划出的那道冰冷弧线,都清晰地刻入了罗小立的瞳孔。
他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镜筒随着那骑马前行的论悉诺缓缓移动,补充道:“……领头的吐蕃百夫长,额有旧疤……横贯左眉……鼻梁骨似曾断裂……特征明显……对,是他……论悉诺……鞭打民夫……就是那个最高大的唐人民夫……一鞭,正中手臂……”
坐在他腿边岩石缝里的副队长李栓子,矮小敦实,面孔岩石般冷硬。
他半蹲着,膝盖上摊开一个巴掌大小的油布包,里面是一个用牛筋扎紧的硬皮小本子。
本子摊开,他手中那截削得异常尖细的炭笔,在泛黄的粗纸上疾如风雨般划过,留下“唰唰”的轻微摩擦声。
笔尖灵动,只勾勒几笔,一个轮廓就跃然纸上。
数字、特征、方向箭标(如“↘”表示右下)、简单到极致的图示(“□”车、“Δ”山、“|”押兵)……一行行细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符号流畅地诞生。
他几乎没有抬头看罗小立,仅凭声音和长期的默契就完成了记录,只在提到重点和关键人物时,才抬起眼皮,锐利地朝山下那个方向极快地瞥上一眼,确认一下环境参照物。
在岩石圈更外侧的遮蔽下,另外两名身形几乎与周围岩石和树根融为一体的斥候,像两尊凝固的石像般伏着。
他们保持着绝对的静默,侧耳,聆听林间的一切——风掠过不同树冠层叠枝叶发出的差异声浪、更远处隐约溪流的细碎水响、鸟雀惊飞时翅膀拍打的频率……任何一丝细微的、规律被打破的异响,都可能是敌情逼近的信号。
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鬓边悄悄滑落,融入身下的苔藓或泥土,他们连擦汗的动作都压抑到了极限。
时间在这绝对的专注和死寂中,被切割成紧绷的碎片。
日头在头顶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西移动,将浓密森林的顶端一层层镀上浓郁的金红,投射下的长长树影随之缓缓拉长、扭曲。
直到视野尽头,那道通往黄石部营地方向的、被两侧山势挤压成一条窄缝的山坳,吞没了最后一骑吐蕃骑兵马屁股上摇晃的甲片影子,罗小立才缓缓、极其缓慢地将紧紧贴在眼窝上的望远镜挪开。
长时间的肌肉紧绷带来的酸楚和疲惫如潮水般从小腿、后背、肩颈猛然反扑,一阵阵带着麻木感的酸痛清晰地宣告着极限。
他眨动着因长时间聚焦而异常酸涩的眼睛,眼球表面干涩刺痛。
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山林特有的微凉空气冲入肺腑,压下了身体的不适,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收工。撤!”
指令如同在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
四人瞬间化作四道无声无息的幽影。
李栓子“唰”一声合上硬皮本子,连同油布、炭笔迅速卷入腰间的防水皮囊。
伸缩望远镜的镜筒被熟练地旋回至最短状态,塞入另一个更坚固的牛皮套囊中。
罗小立快速俯身,双手如耙,将身下及周围压伏的草茎和断枝小心地拂散、复位,抹去人类停留的一切痕迹——一块被身体焐热了一角的岩石,他用旁边湿冷的苔藓小心地蹭了蹭;
几片草叶因膝压位置而显得过于整齐,他轻轻拨乱。整个过程静寂无声,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不过几个呼吸,这片临时观察点便恢复了原始森林应有的混乱无序,仿佛从未有人类惊扰过这片山林的沉睡。
四人再次投入身后遮天蔽日的莽莽林海,如同水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归途从来不是坦途。
从山崖顶俯瞰,森林层峦叠嶂,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幽绿海洋。
进入其中,则是另一番凶险景象。
古木参天,扭曲交错的巨大枝干遮蔽了绝大部分天光,只在叶隙间顽强地投下稀疏飘渺的光柱。
脚下厚达尺余的松软腐殖层,混杂着经年累月、深不见底的枯枝败叶,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软滑黏腻,每一步都必须极其谨慎地选择落脚点。
碗口粗的巨大树根如虬龙般盘错裸露,湿漉漉的表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
巨大的灰褐色山岩或突兀地耸立,或形成陡峭湿滑的斜坡,石壁缝隙里渗出的冷水滴答作响。
浓密纠缠的藤蔓和带刺的低矮灌木形成了无数天然的障碍。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腐殖质土腥气、植物汁液的清苦,还有某种带着甜腻感的、菌类腐败的特殊气味混杂其中。
在这般复杂险恶的地形中,这四人小队的身影却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矫健与灵巧。
领头的罗小立如同猿猴附体,腰刀挂在身后紧贴脊梁,毫不晃动。
他时而猛地发力,手足并用轻盈地攀上湿滑巨石的顶端,警惕地扫视前方幽暗的林地;
时而一个灵巧的屈身,避开横拦的带刺荆棘丛,身体几乎贴着布满腐叶的地面滑过;时而猛地蹬地侧跃,避让开一段因岩层松动而有坠落危险的陡坡。
后面三人紧随其步频和姿态,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他们沿着一条无形的、只有自己熟知的路径穿行,巧妙地绕开峭壁、避开深不见底的泥沼水潭(罗小立甚至用手势精准指出一处看似落叶铺就、实则一旦踩踏便会瞬间陷入的伪装陷阱区域)。
长期的潜伏磨砺和对这片地域近乎烙印在骨子里的熟悉,让他们成为了这片黑暗森林的一部分。
“沙……沙……沙……”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鞋底碾过厚厚枯叶的声音,以及衣物偶尔刮擦细小枝条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是唯一打破这片林海死寂的存在。
然而,一种浸入骨髓的危险预感始终如影随形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每一步潜行,身体都紧绷如待发的弩弦,所有感官被推至最敏锐的边缘——听觉被放大,捕捉着微风过树梢的频率差异;
视觉在幽暗的环境中竭力分辨着色差与轮廓;嗅觉警惕着任何一丝突兀的血腥或陌生的体味。
突然,走在最前端的罗小立没有任何征兆地骤然停住!
整个身形凝固如同雕刻,右手闪电般握在了腰后那柄窄长唐刀的包铜刀柄上,拇指用力顶开了卡榫。刀身应势弹出一线冰冷的乌青寒光!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锋,死死钉在左前方一片浓密的、缠绕着墨绿藤蔓的灌木丛深处,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嚓……”后面三人几乎在罗小立停住的瞬间就已做出反应!
李栓子猛地矮身蹲伏在左前侧一棵巨大的、布满深苔的榆树根旁,矮壮的身体缩成一团;
另外两名斥候一个向右前方扑倒在一堆厚厚的、覆盖着白色霉斑的倒木朽枝后,另一个则猛地向后急退两步,背靠在一堵长满蕨类植物的湿润石壁上,手指已探入怀中。
四双眼睛如同黑暗中的八点寒星,瞬间扫视锁定着可疑方位。
所有细微声响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压迫得人心脏狂跳。
只有林间穿过的风发出空洞低沉的呜咽,将远处高大树木的叶片摇得哗啦啦直响。
十息……二十息……时间在无声的搏击中缓慢流淌。罗小立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片可疑灌木丛的每一寸阴影、每一片扭曲的叶片。
没有发现金属的反光,没有布料摩擦……只有叶片在微风中的正常晃动。
他身体紧绷的肌肉如同退潮般一丝丝放松下来,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他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那线乌光无声地滑回刀鞘。他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窒息感:
“没事,”他顿了顿,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那个尖锐的警铃,“是风声,枝叶碰响。再加点小心。”
他随即从怀中贴近心口处,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扁平黑铁盒。
盒子入手沉实冰冷,黝黑的表面未经任何打磨修饰,仅有的几道磨痕是长期贴身佩戴的自然烙印,其貌不扬中透着一种朴实厚重的神秘。
他小心地拨开盒盖边缘一个小小的铁片卡扣。
盒内衬着厚实的墨绿绒布,中央固定着一枚打磨得光滑圆润、宛如黑玉般的磁石薄片,其上一根细如毫发、两头极其尖锐的钢针精巧地悬浮在一汪浅金色的油脂之上。
钢针先是微不可察地快速颤抖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手拨正,稳稳地静止下来,针尖如同具有生命般,坚定不移地指向一个方向——东北。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神物,后面三人眼中仍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那掩藏不住的、混合着敬畏与新奇的炽热光芒。
这便是他们出发前才由京师神策军中尉亲手交予郎将曹剑青、再由曹郎将珍而重之配发给几支斥候队的神器——司南针!
军中早已风传,此物乃当今天子于九重宫阙之中亲手画出精巧图样,特遣天工之城的能工巧匠,不计工本反复锤炼打造而成。
非金非玉,却能在最迷乱、最绝望的混沌之域,为你指明归家之路!
罗小立珍重地用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盒体,迅速合上盖子,咔哒一声锁好,将其贴身藏回胸前那处最温暖的所在,仿佛那铁片的冰冷已化作心头不灭的篝火。
他再次抬头,目光如同被那司南针牵引着,穿透幽密的林障,落在东北方那无尽苍茫的深处。
“走!”一个字,干脆利落。
被司南针坚定方向所抚慰的四人,步伐重新融入林影,比之前多了几分刻不容缓的决心。林木在身侧急速倒退。
在近乎原始状态的密林中跋涉约一个时辰,地势逐渐趋于平缓。
巨大的山体在身后渐行渐远,代之以相对开阔的低缓山坳。前方原本如墙般密集、令人难以通行的古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用力拨开,骤然开朗。
一片隐蔽的、如同嵌入大山的宽广谷地豁然出现在眼前。谷地三面被林木葱郁的陡峭山壁环抱,壁立如削,猿猴难攀。
仅有一条狭窄崎岖、两侧布满滑溜苔藓和嶙峋怪石的入口通道,从谷口向内收紧如瓶颈,尽头便是这绝佳的屯兵之所。
谷地中央,一座依势而建、结构森严的木寨拔地而起!
寨墙高达近两米,由碗口粗细的新伐松木紧密并排立起,粗糙尖锐的断口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新鲜松脂气息,松脂从断口处不断渗出,在阳光下显得湿漉漉、亮晶晶的。
寨墙顶端被削得锋锐异常,如同狰狞交错的兽齿。
营门同样用粗大的圆木扎成,上方甚至还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哨望箭楼,几名黑衣军士站在上面,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
寨墙内侧,数十顶深棕色、坚韧厚实的牛皮帐篷如同有序排列的巨大鳞片,层层叠叠。
营地中央位置,一顶明显更为宽大、并饰有墨色装饰边的牛皮帅帐傲然挺立。
帐顶,一面赤红如血的巨大军旗在高杆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旗帜中心,一个遒劲凌厉、墨色如铁的“唐”字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焰——大唐特战大队的营旗!
整个营盘在黄昏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高度有序的、压抑着狂暴力量的繁忙景象。
数百名身着黑色贴身劲装、外罩轻便但关键部位嵌缀铁片的皮质战甲的特战战士,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
营寨西南角一片相对开阔的硬地上,数十名力士排开阵势,伴随着低沉粗犷的号子:“嘿——嗬!”
沉重巨大的硬木树干被架在牢固的木马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长锯在两人一组的士兵手中被疯狂地拉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将圆木分解成厚薄均匀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脂木屑味。
这些木板将被用于加固寨墙、修筑箭塔或制作临时的云梯、撞锤核心结构。
靠近营寨东侧的一片区域,整齐地堆积着小山般的各类物资:用蜂蜡与麻绳反复缠绕密封的厚重木桶——那里面装着遇火即燃的火油或用于疗伤与壮行的烈酒;
用铁箍和皮索捆扎得严丝合缝的木箱——箱内是成捆成捆闪烁着冷冽寒光的精铁弩箭、形状怪异的特制火器(震天雷的圆腹轮廓隐约可见)、瓷瓶细裹的应急草药、还有风干的肉脯与硬如砖石的胡饼。
一队队士兵在营外特意清理出来的、极其隐蔽的林间空地上进行着无声的格斗训练。
他们的动作迅猛、狠戾、精准,毫无任何华丽花哨的影子,刀锋破空只有极其轻微的嘶声,每一次劈、刺、锁、绞都干净利落,直奔要害,充满了一击必杀的实战气息。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内敛的、如同火山口般压抑着的肃杀之气,无形的战鼓仿佛在每个人的血管里闷响。
营寨内外,明哨、暗哨、游动哨编织成一张精密而致命的立体防御之网。
高大的了望木塔上视线开阔,倚在寨墙垛口后的暗哨目光如电,在周围的林线、峭壁顶端来回扫视;
几队由经验老到的伍长率领的游动哨则穿着特制的、便于融入林地的灰绿色伪装披风,如同山岩旁的苔藓一般,在预设的隐蔽路线上无声无息地游走,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时刻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罗小立小队抵达营门时,门口四名按刀而立的黑衣哨兵如同与周遭的木墙融为了一体。
他们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实质,先掠过罗小立的脸,然后精准地落在了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磨得光亮的铜制腰牌上。
罗小立无声地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左手三指并拢竖于胸前,右手食指中指弯曲点了点左肩——这是当日进山前约定的紧急回营暗号。
哨兵微微颔首,其中一人同样以几个快速而隐蔽的手势回应,确认无误。
厚重的营门无声地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四人迅速闪入营内。
巨大的原木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营内那些忙碌的战士们,几乎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这归来的斥候小队,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职责,整个营盘如同一部配合完美的杀人机器在精密运转。
罗小立没有任何停留,穿过满是扎营器械和操练士兵的营地,步履不停,直奔营地中央那座被亲卫拱卫的营帐而去,脚步在夯实的泥土和砾石路上带起极细微的尘埃。
那座牛皮大帐厚重而坚固,帐帘用厚重的麻布浸染成深褐色,悬挂着遮阳挡雨。
帐门两侧,两名按刀而立的黑衣亲兵如同两尊铁铸的门神,目光沉凝如渊。
阳光斜照在他们覆甲的肩膀上,折射出幽冷的光。
“斥候小队三队队长罗小立,有紧急军情,立等,求见曹郎将!”罗小立在大帐十步开外陡然立定,抱拳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如同金石掷地,清晰有力,确保能穿透帐幕送入内中。
其中一名亲兵眼神微动,立刻侧身掀起沉重的帐帘一角,闪身入内通报。
帐内光线略暗。
片刻,一个沉稳如同磐石坠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从帐内清晰传出:
“进来!”
帐帘挑起,光线涌入。
帐内布置毫无奢华之气,唯有纯粹的军旅硬朗。
最内侧是一张粗砺厚重的原木简易行军床,铺着一层薄薄的灰色毯子。
旁边武器架上,几柄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兵寒光隐隐,杀气内蕴。
正中最显眼的是一张宽大的、刨制平整的榆木桌案,上面摊开一张巨大的、用深褐色皮帛绘制的陇右地区舆图。
角落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文书木椟和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空气中弥漫着牛皮、汗渍、墨汁、泥土混合的特殊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久经沙场者特有的铁锈般的腥气。
特战营郎将曹剑青,此刻正背对着帐门,挺拔如崖上孤松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凝重如山。
他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这张图卷,落在更远的血与沙之上。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年纪约莫三十五六,身材算不上雄伟高大,却异常精悍,贴身的黑色劲装勾勒出铁石般的线条。
面容线条如同用刻刀硬生生劈削而成,刚毅峻峭。
那双眼睛尤其摄人,宛如幽深古井寒潭,沉静无波,却又蕴藏着熔岩般的光焰,似乎只需一眼,便能洞穿人心肺腑,看尽世间虚妄。
“禀郎将!斥候三队罗小立,今日午时于西面鹰愁崖观测一个半时辰,特来复命!”罗小立踏入帐中,走到曹剑青丈许之外,啪地立正,抱拳行军礼,声音洪亮中透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亢奋。
“讲。”曹剑青的声音不高,沉缓,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冰雹砸在冻土之上,沉重、冰冷、毫无缓冲余地,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和压迫感。
他站在原地未动,锐利的目光已锁在罗小立脸上。
罗小立上前一步,站到木桌案旁,语速清晰急促,逻辑分明地将今日观察到的敌军粮草车队的运作规律和盘托出:
“一个半时辰内,共发现五个吐蕃部族往临洮方向迁移……还强掳了不少唐人百姓……”
“民夫数量庞大,总计约三百五十至三百八十人之间!多为强掳唐人,状态极差,其中约有六十名左右伤病或行动极其艰难!”
他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一下,缓解干渴,声音更加沉肃,着重强调:“临近撤哨前,最关键一批次出现!乃一精锐骑兵卫队,由营地方向迎面接入山道!共计具装披甲骑兵三十骑零三人,疑似斥候引领!装备精良,头盔护颊齐全,刀阔甲厚!”
“为首者穿赤色织锦对襟袍,面宽口阔,虬髯杂乱,气焰嚣张!其人径直与论悉诺交谈后,随之前引队伍往临洮黄石部方向而去!观其甲胄徽记及论悉诺的敬畏姿态,必为该部中领军级贵人无疑!其方向,正是主营!”
罗小立解下腰间一个较小的油布包裹,双手捧着,极其郑重地递向曹剑青身侧肃立的亲兵:“此乃副队李栓子所录细节图表、敌情速记!请郎将亲览!”
亲兵上前一步,接过包裹,轻轻放在曹剑青面前的木桌案上,小心解开油布,摊开那本硬皮小册。
曹剑青的目光这才缓缓从罗小立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本密密麻麻写满符号与数字、绘制着简略地形方位图的册页上。
厚实的手指翻开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帐内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碎摩擦声,以及帐外隐约透过厚厚牛皮营帐传来的、士兵训练时武器破风的低沉“呼呼”声和远处锯木的“嘎吱”声。
曹剑青翻看的速度并不快,他的目光在那一个个代表“吐蕃大小部族”“具装骑兵”的符号、估算的后勤民夫数量“三百八十”等词汇上停留时间最长。
过了一会儿,曹剑青啪地合上了那本记录清晰的小册子。
一声轻微的响动在寂静中格外分明。
他转过身,再次面对桌上那张更大的陇右舆图,背对罗小立,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平静:
“这是哥舒翰大帅那边大军的动向已经被吐蕃人打探到了,所以这附近一片吐蕃部族才往最大的吐蕃部族黄石部聚集。”他的声音低沉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某种滋味,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更似冰层裂缝时露出的刺骨寒意。
“辛苦了。”他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落在罗小立风尘仆仆、满是汗碱的脸上。
他伸出手,不是礼节性的拍打,而是捏起桌案上一块用油纸裹着的、半截指头粗的暗黄条块,丢了过去。
“盐膏,兑水喝。下去整备休息,枕戈待命!后续观察轮次可能提前!”
“遵命!”罗小立抬手稳稳接住那块宝贵的盐巴,胸口被一股热血猛然撞击!
他强压下那股澎湃激昂,再次啪地一个有力的抱拳!
然后毫不犹豫,转身撩开帐篷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帐帘在他身后落下,光线再次变得昏暗。
帐帘落下的瞬间,曹剑青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
那股沉静如水的平静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战场上捕猎猛兽前的嗜血肃杀。
他目光如电,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巨石砸落:
“来人!击聚将鼓!令伙头备足干粮净水!擂鼓三通,各队都尉、副尉、参军、队正,即刻过来议事!”
急促的皮鼓声,闷如滚雷,骤然撕裂了营地的沉稳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