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空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凤袍,只在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简约的凤纹,如同月光下的寒霜。
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最端庄的朝云近香髻,除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凤簪,再无多余饰物。
通身素净,与揽月阁这浓墨重彩、金碧辉煌的“修罗场”格格不入,像一块寒冰投入了熔炉。
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离,唯有一双眸子,深得如同寒潭。
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极紧。
当她踏入殿门,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冰刃,第一时间便扫射过依偎在皇帝腿边、衣衫不整的妹妹,扫过她身上那身刺目张扬、近乎放荡、僭越了妃位本分的正红宫装!
李腾空的眼神骤然一缩,瞳孔深处仿佛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入,一抹深切的、几乎要撕裂心肺的痛楚和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怒意在她眼底轰然炸开!
她宽大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那痛楚是如此尖锐,让她眼前都黑了一瞬。
但皇后的尊严和多年的修道,让她在下一个瞬间强行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暗涌。
她身后跟着的心腹宫女青鸾,脸色同样凝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臣妾参见陛下。”李腾空走到殿中,对着裴徽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标准到刻板的宫礼,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沉重的枷锁感。
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冰封千年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
李筱筱这才慢悠悠地、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慵懒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傲慢,从裴徽腿边起身。
她甚至没有完全站直,只是敷衍地屈了屈膝,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甜腻:“臣妾李筱筱,见过皇后娘娘。”
她特意加重了自己的名字“李筱筱”,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挑衅,宣告着她不再是那个依附于姐姐的影子,而是独立的、得宠的媚妃娘娘。
李腾空的目光锐利如万年玄冰凝成的刀锋,再次落在李筱筱那身过分暴露、挑战宫规底线的宫装上。
殿内静得可怕,连烛火跳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冰雹砸落玉盘,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重重砸在裴徽的心上:“姐姐今日……好兴致。”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只是这身宫装,领口过低,有失体统;裙裾开叉逾制,不成体统;色泽也过于艳丽跳脱,非妃嫔日常所宜。与宫中崇尚的素雅庄重之仪,”
她的目光扫过揽月阁满室的金碧辉煌,最终回到李筱筱脸上,语气如同寒冬屋檐下悬垂的锋利冰凌,“相去甚远,可谓云泥之别。”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继续道:“姐奶初入宫闱,许多规矩尚不熟稔,情有可原。然,既已位列妃位,更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时时自省,以宫廷法度为圭臬!莫要因一时忘形而行差踏错,惹来六宫非议,徒增陛下烦忧,更……辱没家门清誉!”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浸了盐水的鞭子,带着凛冽的寒风,狠狠抽打在李筱筱张扬的气焰和她赖以炫耀的“恩宠”上。
最后那句“辱没家门清誉”,更是直指要害!
李筱筱脸色瞬间由得意涨成猪肝般的紫红,如同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狠狠扇了一耳光,眼中羞愤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猛地看向裴徽,带着求救和控诉。
但看到裴徽只是微微蹙眉,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后,并未立刻出言训斥或维护自己,她胆气一壮,那羞愤迅速转化为更强烈的攻击欲。
她迅速堆起那甜得发腻、假得刺眼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娇憨和尖锐的挑衅:“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记下了。”
她微微侧身,仿佛不经意地再次展露自己傲人的曲线,眼波流转,黏腻地看向裴徽,故意将声音放得又软又嗲,“只是……陛下他喜欢臣妾这样穿呢!陛下亲口对臣妾说,看着喜庆,有活力,让人心里头暖和!像冬天里的火炉子,暖烘烘的,看着就开心!”
她将“陛下喜欢”四个字咬得极重,如同胜利的号角,响彻殿堂,“姐姐素日里穿得……嗯,自然是端庄大方,母仪天下,”她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糖的毒针,“可陛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偶尔也想换换口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松快松快心神,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姐姐您说是不是?”
她歪着头,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得意和嘲讽,仿佛在说:看,陛下喜欢的是我这样的,你那种清汤寡水,过时了!
李腾空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个得意忘形的姐姐,仿佛她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她转向裴徽,神色平静的说道:“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行压抑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示意青鸾上前。
青鸾连忙捧着锦盒走到皇帝面前,恭敬地打开盒盖。
“妾身知陛下勤于政务,夙夜匪懈,尤爱惜文墨,追求笔精墨妙之境。”
盒内,一方墨锭静静躺在明黄的丝绒上。
其色如深潭古玉,沉静内敛;形制古朴厚重,线条流畅,边缘处因年代久远已磨出温润的包浆。墨锭正面阴刻着三个古篆小字:“玄玉光”。
旁边是一支笔管温润如玉、色泽微黄的毛笔,笔锋雪白,根根挺立,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银芒。
一股清冽、悠远、带着松木焚烧后特有焦香的墨韵,缓缓散发出来,瞬间冲淡了殿内那甜腻的异香,带来一丝沁人心脾的清明。
“这是妾身托家中旧部,费尽周折,历时数月,多方打探,才从陇右道一处几近荒废的古寺藏经阁中寻得。”李腾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微颤,仿佛这轻描淡写的“费尽周折”背后,是无数不眠的夜晚和殚精竭虑的筹谋。
“乃是前朝制墨圣手‘松烟道人’晚年封炉之作,名曰‘玄玉光’。取百年古松之心烟,辅以珍稀药材、玉屑金粉,千锤百炼而成。据说研磨时墨香清冽如泉,落纸如漆,光可鉴人,历百年而弥新,虫蠹不侵。”她的目光落在墨锭上,带着一丝珍视,仿佛在看着一件寄托了厚重情感的信物。
“另配有一支笔,”她转向那支笔,“笔管取自昆仑雪山深处百年寒玉竹,温润养手;毫尖取自极北苦寒之地灵狐尾尖最柔韧劲健的三分雪毫。书写时笔锋聚而不散,柔中带刚,运转如意。”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裴徽,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是竭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一丝恳切和期盼,“妾身想着,或可助陛下一二,于案牍劳形之际,稍得笔墨之趣,略解烦忧。特……献于陛下。”
裴徽看着李腾空强自镇定的脸,看着她苍白面容下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受伤与倔强,再看看锦盒中这份明显耗费了无数心力、价值连城却又清雅脱俗的礼物,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愧疚如同藤蔓缠绕上来——他确实默许甚至纵容了李筱筱的放肆;怜惜如同潮水拍打心岸——他何尝不知皇后的委屈与艰难?但更多的,是面对这复杂局面、两个女人针锋相对的烦躁!这份“用心良苦”的礼物,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让他坐立难安。
他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语气刻意放得温和了些,甚至带上了几分久违的称呼:“小仙有心了。”
他伸出手,并非去接那沉甸甸的锦盒,而是顺势将李腾空也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手臂一揽,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这位正宫皇后也拥入了怀中。
李腾空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投入滚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这是她一贯的清冷性子使然,更是此刻屈辱感的本能反抗。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充满了另一个女人气息的怀抱,这怀抱此刻对她而言如同针毡!
然而,目光触及裴徽带着安抚意味、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眼神……她犹豫了。
最终,所有的骄傲和反抗都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放弃了挣扎,身体虽然依旧僵硬如铁,却任由裴徽左臂拥着自己,右臂则依旧揽着李筱筱那柔软火热的腰肢。
姐妹二人,一个素雅清冷如九天孤月,一个浓艳炽热如地狱业火,就这样被同一个男人,以一种诡异而充满羞辱意味的姿态拥在怀中。
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皇后妹妹真是贤惠,”李筱筱在裴徽另一侧娇笑着插话,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语气里的酸意和刻薄几乎要凝成实质滴落下来,“时时刻刻都想着替陛下分忧解难,连笔墨这等‘小事’都如此上心。这份‘体贴’,臣妾真是自愧不如呢!”
她刻意加重了“小事”和“体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更加刻意的娇嗔,身体像水蛇般扭动,试图将裴徽的注意力完全拉回自己身上:“不过陛下呀,您日理万机,批阅奏章劳心费神,也该懂得放松才是呢!整日对着那些冷冰冰的笔墨纸砚,多闷呀!人都要变成石头了!”
她说着,柔软的手臂再次如同藤蔓般缠上裴徽的脖子,红唇凑近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带着那甜腻的异香,“不如……让臣妾给陛下揉揉肩膀?臣妾的手艺,可是跟西域大师学的呢……或者,”
她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声音更加魅惑,“臣妾这就去换身舞衣,跳那支胡旋舞给陛下看?保管让陛下开怀一笑,烦恼尽消……比看那些死物有趣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裴徽怀里更深地依偎过去,丰满的胸脯带着灼人的热度,几乎要贴上裴徽的脸颊。
同时,她挑衅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越过裴徽的胸膛,直刺向李腾空!
“放肆——!”
一声厉喝,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万载玄冰轰然炸响!积压的火山终于喷发!
李腾空再也无法忍耐!她猛地从裴徽怀中挺直身体,如同被彻底激怒、尊严被踩入泥泞的九天凤凰,周身散发出凛冽刺骨的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烛火都被这气势压得摇曳不定!
她目光如电,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与皇后的无上威仪,直射李筱筱!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雷霆万钧、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
“陛统!本宫方才的教诲,你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吗?!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还是仗着几分颜色,便以为可以凌驾于宫规国法之上,藐视中宫?!”
这声呵斥,饱含了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怒火、对帝王偏心的绝望控诉、以及对这混乱不堪局面的最后扞卫!是皇后尊严的终极爆发!
李筱筱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恐怖威压的雷霆之怒吓得浑身剧烈一哆嗦,脸上那得意挑衅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褪尽,化为一片惨白。
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滚落。
她看向裴徽,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委屈、惊恐和无助,如同受惊的、被猎人围捕的小鹿,泫然欲泣,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充满了表演的夸张:
“陛下……呜呜呜……陛下您看……皇后她……臣妾只是想……想伺候陛下开心,让陛下放松一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呜呜呜……姐姐她……她好凶……臣妾好怕……”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剧烈耸动,一手捂着心口,一手还紧紧抓着裴徽的衣襟不放,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无妄之灾。
裴徽只觉得一股邪火“轰”地一声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眼前这两个容貌相似却如同水火的女人,一个清冷隐忍终于如火山爆发,一个娇媚妖娆此刻哭哭啼啼如同魔音灌耳,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狂暴的飓风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撕扯!
左耳是皇后冰冷刺骨、字字诛心的呵斥,右耳是媚妃那委屈至极、令人头皮发麻的哭泣,鼻尖是清冽松烟与甜腻异香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怀里一边是僵硬冰冷如寒铁、一边是柔软火热如烙铁的躯体……
所有的声音、气息、触感都疯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令人窒息的网,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如同被重锤敲打。
“够了——!”
一声低沉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断喝,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仿佛能镇压一切的威严,瞬间在揽月阁内炸开!
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般扩散开来,瞬间压得殿内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哭泣声、丝竹残留的余韵、甚至烛火噼啪声,都在这声怒喝下噤若寒蝉。
李腾空和李筱筱同时被这蕴含着龙威的怒喝震得浑身一颤,连哭泣都噎在了喉咙里,惊愕地、带着惧意看向他。
裴徽面色沉冷如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带着雷霆之怒扫过两女。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仿佛要裂开的太阳穴,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万丈深海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甚至盖过了之前的烦闷、欲望和怒火。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沉重的阴影,笼罩着两个女人。
“皇后,”他看向李腾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裁决,“媚妃初入宫闱,规矩礼仪尚不熟稔,你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理当宽厚待下,多加引导教诲便是!动辄厉声呵斥,言辞激烈,失了中宫气度!成何体统!”
这番话,算是给了李腾空一个台阶,却也毫不留情地点明了她的“失态”和“过激”。
他又转向李筱筱,目光更加严厉,带着明确的警告和斥责:“媚妃!皇后乃一国之母,统御六宫,母仪天下!其尊其贵,岂容轻慢?!你虽是皇后嫡亲姐姐,更需敬之重之,不可有半分轻慢僭越!今日衣着失仪,举止轻浮,皇后已提点于你,回去立刻更衣!日后谨记宫规,恪守本分,不得再犯!若再有下次,朕定不轻饶!”
这番话,彻底否决了李筱筱“陛下喜欢”的借口,明确维护了皇后的权威和宫规的尊严,但也将她今日的行为定了性——失仪、轻浮、需受罚。
他不再看两女瞬间变幻的脸色——李腾空那张十八岁绝美少女脸上只剩下一丝倔强;李筱筱则是由委屈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委屈。
裴徽烦躁至极地一拂袖,宽大的龙袍卷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背影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逃离的意味,仿佛身后是噬人的深渊。
“朕还有堆积如山的紧急政务要处理!今日就到这里!都各自回宫,好自为之!”
“陛下——!”身后传来李筱筱不甘心到极点的、带着哭腔和尖锐的呼喊,紧接着是气急败坏的跺脚声和珠翠碰撞的杂乱脆响。
裴徽充耳不闻,脚步更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揽月阁那令人窒息的、甜腻得发呕的香风范围。
夜风微凉,带着御花园草木的清新气息吹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和那残留的、令人烦躁的异香。
他停下脚步,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污浊尽数排出。
他抬头望了望高悬的、清冷的明月,那孤寂的光辉让他心头更添烦乱。
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缠绵悱恻,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媚——那是贵妃许九娘所居的“栖霞殿”方向。这乐声,在此刻疲惫欲死的裴徽听来,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裴徽脚步一转,避开了那条通往凤仪宫——此刻必然笼罩在无尽冰冷与死寂中的路,径直朝着灯火通明、乐声悠扬的栖霞殿走去。
此时此刻,也许只有许九娘那里,没有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没有姐妹反目的硝烟战火,没有清冷如月的控诉,也没有烈焰焚身的纠缠。
只有她精明世故、懂得审时度势,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展现热情与温柔,能让他暂时忘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后宫纷扰,获得片刻喘息,麻痹那根绷得太紧的神经。
栖霞殿的灯火在夜色中温暖地摇曳,乐声更显清晰,仿佛在向他招手。
……
……
江南的夜,湿冷得如同一条浸透了阴谋与血腥的冰冷裹尸布。
浓重的、饱含水汽的黑暗沉沉压下,不仅笼罩着姑苏城那座声名在外的“听雨轩”,更如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悄然覆盖了卢氏在江南苦心经营、编织的十几处命脉所在——繁华扬州城里盐商巨贾卢兆年奢华的“积玉堂”;
杭州西湖畔,掩映在垂柳烟波间的隐秘园林“揽月小筑”;
松江府外,扼守漕运命脉、戒备森严的“永济仓”码头;
镇江咽喉之地,驻守着私兵的“虎咆堡”军镇;
乃至太湖深处,那片浩渺烟波中看似宁静无波的湖心岛坞堡“碧波坞”
……每一处都像一颗深植于江南膏肓的毒瘤,今夜,即将被连根剜除。
郭襄阳一声令下,麾下特战大队杀手营便化作数十道最致命的阴影,在江南潮湿的腹地无声潜行。
只待那个约定的信号——子时的梆子声,敲碎这片虚假的宁静,亮出它们森然的獠牙!
……
……
姑苏城,“听雨轩”。
子时将近。
梆子单调而悠长的余韵还在湿冷的空气里微微震颤,像是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三条黑影——“影刹”、“鬼手”、“磐石”,如同真正的幽灵,紧贴着高墙那冰冷滑腻的青苔阴影移动。
他们的夜行衣并非凡品,由北地一种罕见的黑蚕丝混以深海墨鱼汁染就,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每一缕微弱的光线,只余下三双眼睛暴露在外,冰冷、锐利,如同深冬冻湖上裂开的冰锋,不带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
“鬼手”停在听雨轩厚重的黑漆大门前,指尖无声地滑过门缝。
一枚细如牛毛、尾部带着精巧螺旋纹路的特制探针,悄无声息地探入锁孔。
他屏息凝神,指尖的皮肤似乎与冰冷的金属融为一体,感受着锁芯内部簧片细微的震颤和摩擦。
时间在黑暗中流淌,唯有他指尖偶尔极其细微的捻动,以及锁芯深处簧片驯服弹开时那几乎被心跳掩盖的“咔哒”轻响。
门闩滑落的声音,轻如一片枯叶坠入深潭。
三人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瞬间渗入院内。浓重的夜雾和精心修剪的花木,成了他们完美的屏障。
“笃…笃…”
木屐敲击在回廊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灯笼昏黄摇曳的光晕。
一个护院提着灯笼,睡眼惺忪地沿着回廊巡视,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对寒冷夜晚的抱怨。光影在他脚下晃动,将他拉长的影子扭曲着投在假山和墙壁上。
“鬼手”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假山嶙峋的背阴面,呼吸降至若有若无。就在灯笼昏黄的光晕堪堪扫过他藏身石缝的刹那!他手腕以一个肉眼难辨的微小角度一抖!
“嗤——”
一声比蚊蚋振翅还要微弱的破空声。
一根淬了“三步倒”剧毒的牛毛细针,借着灯笼光影晃动的掩护,如同被夜风吹送的一缕寒气,精准无比地没入那护院颈侧裸露的皮肤。
护院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了脊椎,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喉咙里一声短促怪异的“咯”声。
他眼中的睡意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取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即将触地的电光石火间,一道更迅捷的黑影——“影刹”——已从廊檐的阴影中鬼魅般掠至。
他如同扶住一个失手滑落的珍贵瓷器,左臂轻柔却稳定地托住护院的后颈,右手同时捂住其口鼻,将最后一丝可能的气息也扼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声无息。
护院沉重的身体被轻轻放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像一捆失去生命的柴禾。
灯笼滚落一旁,火焰挣扎了几下,最终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
十步之外,倚着廊柱打盹的另一个暗哨,鼾声依旧均匀,对咫尺之外发生的死亡毫无察觉。
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个拉长的身影投在挂满字画的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峦。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籍的墨香、昂贵的沉水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老和焦虑的颓败气息。
卢谦,卢昶的长子,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的病人。
他修长但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微微颤抖地划过一封密信上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局势日蹙,族长催促江南务必再起波澜…不惜代价,搅乱裴徽后方部署…迫其分兵…此乃生死存亡之秋…”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像是被这封信的重量压垮了脊梁:“父亲…北边催得紧。可我们…我们手里还有什么牌可打?”
他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的父亲,眼中充满了茫然和无助。
卢昶,卢氏在江南这盘大棋的实际执棋者,闭着眼,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只有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缓慢而规律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卢谦紧绷的心弦上,更像是在计算着卢氏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船还能支撑多久。
“牌?”卢昶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隙,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近乎冷酷的精光倏然闪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错觉,“承嗣(卢承嗣)远在千里之外,只知催逼!他可知江南这盘棋…已是步步死局!”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直刺卢谦:“李璘那个废物!手握重兵,却被裴徽小儿一战吓破了胆,龟缩不出!杜家…哼!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首鼠两端,已有反骨!蒙骞那个水匪头子…看着凶悍,实则外强中干,在裴徽水师面前,连太湖都守不住了!丧家之犬!”
他每数落一个人名,语气就森寒一分,手指敲击扶手的力道也重上一分。
“还有卢植那边…”卢昶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被巨大的压力扼住了喉咙,“粮道被断!军心…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哗变!裴徽的爪牙…好快的刀,好毒的手腕!伸得太快…太快了…”
他枯槁的手掌猛地攥紧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红木捏碎。
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时代巨轮碾压的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那个“快”字的尾音,如同一声绝望的叹息,还带着一丝不甘的颤抖,尚未在沉闷的书房空气中完全消散——
“轰——哗啦啦——!!!”
不是一扇!而是面向幽深庭院的所有雕花木窗,在同一刹那被一股狂暴到非人的巨力从外部硬生生撕裂、粉碎!
破碎的木屑、窗棂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裹挟着刺耳的尖啸声,混杂着窗外冰冷刺骨的夜风和浓重的湿气,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狂暴地席卷而入!
书房内昂贵的瓷器、玉器摆设被瞬间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恶风狠狠扑压,疯狂地摇曳、挣扎,光影剧烈地扭曲晃动,将整个房间瞬间拖入了光怪陆离、杀机四溢的地狱!
三条黑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挣脱而出的索命魔神,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破开这木屑与黑暗的风暴,悍然闯入!
“有刺…!”卢谦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喉咙里爆发出半声变了调的惊呼!这声音尖锐、短促,充满了对死亡降临的本能惊骇。
然而,这声惊呼注定无法完整。
“噗嗤!”
“噗嗤!”
两道寒光,撕裂了混乱的光影,带着一种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和凄厉到能撕裂灵魂的尖啸!
“影刹”脱手掷出的两枚三棱透骨镖,如同被死神的意志所牵引!
一枚精准地贯穿了卢谦因惊骇而大张的嘴巴,带着巨大的动能和毁灭性的力量,穿透柔软的舌根和咽喉软骨,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余势未衰,竟将他整个人向后猛地带飞,“夺”的一声闷响,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排高大的书架上!
另一枚则深深嵌入书架的木格,兀自嗡嗡震颤!
几乎就在透骨镖离手的同一瞬间!“鬼手”手腕闪电般一甩!
三枚细如发丝、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乌啼针”,在空中拉出三道肉眼难辨的死亡轨迹,成品字形,无声无息地没入了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卢昶胸口——膻中、神阙、气海!
人体最为要害的三处大穴!
针上淬的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一种卢氏秘库中记载的、能瞬间破坏内息流转、麻痹心脉的奇药“刹那芳华”!
“呃…嗬嗬嗬…”
卢昶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绷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硬弓!
他枯槁的双手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试图将自己从这灭顶的打击中撑起,那双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暴突而出,死死盯着破窗而入、如同魔神般的三道黑影,瞳孔深处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不甘!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倒抽气的“嗬嗬”声,大股大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之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花白稀疏的胡须和前襟华贵的锦袍。
他想抬起手,指向这些终结他一生筹谋的刺客,想发出最后的诅咒或质问,但“刹那芳华”的药力已如冰霜般冻结了他的经脉。
那只枯瘦的手只剧烈地、绝望地抽搐了两下,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垂下。
他眼中那团愤怒与不甘的火焰,在烛光摇曳中迅速熄灭,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败。
一代江南枭雄,卢氏在江南的擎天巨擘,就此瘫软在象征着他权柄的太师椅中,气息断绝。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浑浊的视野里,只有那破碎的窗棂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门外,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骤然擂响!伴随着铠甲叶片碰撞的铿锵之声和惊怒交加的厉吼:“书房!快!”
“磐石”那魁梧得如同铁塔般的身躯,带着一夫当关的狂暴气势,已如磐石般死死堵在了被劲风冲开的书房门口!他像一尊骤然降临的门神,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整个门框填满。
两名反应最快的卢氏精锐护卫,双目赤红,钢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一左一右,狠辣无比地朝着“磐石”当头劈下!刀锋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磐石”面对这致命的夹击,竟是不闪不避!他口中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左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同虬龙盘绕!覆盖着小臂的精钢护臂迎着左侧劈来的刀刃悍然上格!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门口炸响!刺眼的火星如同烟火般迸射四溅!巨大的力量沿着刀身传递,震得那名护卫虎口崩裂,钢刀差点脱手!
就在这火星飞溅、双方角力的瞬间!“磐石”的右拳,如同从地底轰出的攻城巨锤,带着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破空声,以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后发先至,结结实实地轰在另一名护卫的胸甲正中心!
“咔嚓——噗!”
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那护卫精铁打造的胸甲,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一个恐怖的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