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壮硕庞大的身躯顿时失控,如同被砍断了主梁的土屋,轰然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沉重的撞击震起一小片尘土。
他半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另一人在火折子将将脱手的刹那,半边身子也已沉重如同灌了冷铅,不听使唤。
但他眼中那一丝决绝的狠厉非但不减,反而被剧痛和绝望点燃成了焚身的火焰!
他额头青筋暴凸,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嚎憋在喉咙深处,右手爆发出残存的所有力量,将已经甩开了铜帽的火折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石桌不远处角落堆积的那座小山般的、干燥易燃的羊毛和柴草垛子!
“嗤啦——!”
燃烧的火绒擦过磷石表面,溅射开一串细碎的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橘红轨迹!
只要沾上哪怕一丝草屑,燃起的火焰将瞬间吞噬那些要命的羊皮密信!
千钧一发!命悬毫厘!
就在火星轨迹即将撞上柴草垛的零点几秒刹那!
槐树那最浓密、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阴影深处,空气如同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扭曲!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真正的冥府使者,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毫无征兆地暴射而出!速度快得在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拉长的虚影残痕!剑光乍现!清冷、纯粹、凝聚了死亡的精粹!
如同暗夜虚空里劈落的一道无形闪电,毫无轨迹可循,纯粹的快到了极致!
“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只是裁开一层薄布的轻响。
那截带着微弱火光的火折子,连同精干胡商掷出它的那只小臂手腕,被这惊艳绝伦、快逾流光的一剑,齐刷刷地从空中斩落!
“噗——!”
断腕处的鲜血失去了骨头和肌腱的束缚,如同被强力挤压的羊水囊般狂喷而出!
赤红色的血液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脂肪碎末,在惨淡月光下划出一道无比凄艳妖异的抛物线。
无与伦比的剧痛瞬间如同烈火焚身,几乎压倒了那歹毒麻药的强效!
胡商双眼暴凸,喉管强行冲破麻痹的钳制,发出一声几乎不是人声的、撕心裂肺到极点的惨嚎:“嗷——呃——!!!”
但剧痛也让他残存的清醒意识在死前瞬间回光返照了一刹!他扭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怨毒地盯着那个持剑的轮廓,像是在刻录一个永恒的诅咒。
这声惨叫也只持续了半秒。汹涌喷出的鲜血带走了最后的体温和力量。
他身子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动静。
浓烈、黏腻、令人极度反胃的腥甜血气,瞬间压过了羊毛膻味和染料臭味,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黑影——煊赫门中屈指可数的顶尖冷血刺客“影蛇”,缓缓收剑入鞘。
黑鲨鱼皮鞘口吞没雪亮的刃锋,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的“嗒”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流畅,仿佛刚才那惊世一剑只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他缓缓转动头颅,冰冷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两汪万载玄冰铸成的深潭,漠然地扫过地上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精干胡商脖颈要害处还有一道极细、开始沁出血珠的致命剑痕,这才是他断气的主因),和那个瘫倒如泥、身体还在神经质抽搐的大汉。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如同看着两块待处理的污秽肉块。
“搜——”他发声了,语调平板得像金属摩擦,字音如同冰珠砸落在冷铁板上,“看看这些蝼蚁想烧掉什么‘宝贝’。”
黑巾上方那双眼睛转向那些散落在地、沾了血迹和尘土的薄薄羊皮纸碎片。
周围早已落地围拢的“水上飘”们如同最精准冰冷的机器,无声散开,靴底踩在碎瓷和血污里发出“滋咕”的粘稠声响,开始高效而专业地搜捡地面、翻查尸体衣物、甚至撬开石桌四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机械的精准和杀戮后的漠然。
……
……
秦岭深处,千年废弃矿坑,地底深处。
黑暗在这里是绝对的统治者,浓稠黏腻如同冷却凝固的墨油,带着刺透骨髓的阴寒和一种能将人压垮的、混合着亿万年前的岩石尘土霉烂、废弃金属锈蚀以及某种深埋地底不知名恶臭的混合气味。
只有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深渊里妖魔喘息吐出的微弱火星,在狭窄扭曲、布满人工开凿痕迹的矿道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跳跃舞动如同群魔狂欢的阴影。
这里是早已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却成了血腥战场。
不良府、天羽帮精锐组成的清剿力量刚突入深处,便撞进了陷阱!
被发现的蜀地伪朝秘密据点残余分子如同困兽,疯狂、绝望,用最后的气力爆发出临死反噬!
“嗖!嗖嗖嗖——!”
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破空声骤然炸响!
密集如雨的箭矢如同受惊的黑色毒蜂群,自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深处劈头盖脸攒射而出!
涂抹着幽绿剧毒、在跳跃火光下闪烁着致命冷芒的狼牙箭镞,挟带着撕开空气的死亡尖啸,狠狠钉入由天羽帮帮众顶在最前方的厚实藤木盾牌上、两侧冰冷的洞壁岩石上!
“哆哆哆哆哆——!”
箭头撞击藤木的闷响和射入岩石的刺耳刮擦声不绝于耳,溅起的火星在黑暗中如同鬼火明灭!
恐怖的力量震得持盾的壮汉手臂剧痛、虎口撕裂,粘稠的鲜血顺着厚盾边缘滴落在满是碎石的坑道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顶——住!”一声冷喝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铁风暴,穿透了金铁交鸣。
王准清癯的身影就在盾阵后方五步之外。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却浆洗得一尘不染的靛蓝色劲装,与周围肮脏血腥的环境形成冷酷反差。
他眼神是比这矿洞最深处的绝对黑暗还要冰冷幽邃的存在,如同埋葬着亿万寒冰。“盾卫!盾!向前!顶上去!挤死这群躲在暗处的耗子!”
前方传来天羽帮众低沉压抑的咆哮,顶着密集的毒箭冲击,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沼泽的巨象,用血肉和意志艰难地向前推挤。
那用生藤浸油反复晒干层层压制而成的巨盾沉重无比,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盾牌构成一道艰难移动的壁垒。
就在这盾阵缓慢前推、压力看似略有减小之时——
“咔咔咔…咯吱……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头皮瞬间炸裂、浑身鸡皮疙瘩暴起的、仿佛千年铁锈被巨力强行扭转的尖锐金属摩擦声,混合着某种岩石内部不堪重负的呻吟,极其突兀地从众人头顶斜上方那片被火把光影扭曲得如同怪兽胃囊的阴影深处闷闷传来!
声音诡异,带着极不祥的死亡预警!
王准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戮本能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大脑!
他根本不看也不喊!
左手闪电般向上一挥!
后方不良府精锐虽不明情况,却早已习惯了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几乎在王准左手做出动作的瞬间,后方阵型核心位置的一名魁梧不良人已经暴喝:“王帅令——散!!!”
同一刹那!
王准枯瘦如钢爪的右手快得带出残影,猛地探入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鲨鱼皮囊中!
手腕以一种超越关节极限的幅度疾速翻转!
数点乌黑如墨、边缘布满狰狞倒刺、在火光下闪耀着阴鸷冷芒的三棱铁蒺藜无声脱手!
没有破空尖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毒蛇贴地疾驰的诡异锐鸣!
直射声音来源上方那片跳动着危险光斑的洞顶岩层阴影!
目标直指那声音最核心处,承载并隐藏那致命死亡滚石的朽烂机关轴承!
噗!噗!噗!噗!
四声沉闷的、如同穿透朽木棉絮的怪异撞击声几乎与巨石坠落的轰鸣同时响起!
“轰——隆——!!!”
恐怖的巨响淹没了铁蒺藜的命中声响!
一块形如小山、布满了狰狞尖角和棱面的、足有数千斤重的灰岩滚石,裹挟着无数碎石土块,如同传说中的不周山倾塌,从洞顶一个预先挖掘好的巨大凹槽机关中轰然砸落!
带着毁灭万物的窒息气势,直扑下方推进至一半的盾牌阵!
石还未完全落下,那足以将人内脏挤爆的狂暴风压已然席卷而下!
前排几个顶盾的天羽帮众甚至被压得身形一矮,喉头腥甜!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零点几秒——
王准射出的四枚铁蒺藜,如同四条精准的毒蛇,分毫不差地钻入了石壁阴影中那粗大铁质棘轮与朽蚀岩石槽体的几个关键承重连接处!
精钢打造的棘轮被恐怖的力量撞击,发出令人牙齿酸倒的刺耳断裂呻吟!
那如同死神投下的毁灭巨锤在砸到众人头顶三丈不到的半空中时——
轰!!!!!!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和岩石碎裂的巨响如同在密闭巨鼓中炸响!那块足以砸塌半堵城墙的巨型滚石竟在半空中猛地一顿!
紧接着,在无数人惊恐绝望的目光中,在岩石碎裂、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交响乐中,它如同一个被蛮力撑爆的巨人头颅,猛地解体、崩裂!
无数大小不一、边缘锋锐如刀的黑色石块如同地狱深处炸出的恶魔碎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狂暴地、漫无目的地呼啸着砸向下方狭窄的矿道!
“啊——!我的腿!!”
“小心石头!!”
“护头——!!!盾牌顶上!”
惊恐欲绝的惨叫声、绝望的警示声、碎石暴雨般砸在盾牌和肉体上的可怕闷响瞬间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矿道!
烟尘混合着呛人的石粉、浓烈的血腥气猛然腾起,如同浓雾弥漫,遮蔽视线,刺激得人涕泪横流!
破碎的肢体、喷溅的血液和飞舞的沙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地狱绘卷!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混乱一片!
王准的声音穿透烟尘与嘶吼,如同从九幽之下升起的寒冰利刃,斩断所有杂音,精准落在每一个不良府与天羽帮幸存者耳中:
“杀进去!除死之外,再无他物可挡!不留活口!一个不留!”
声音毫无波澜,冰冷彻骨!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随手掸去了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这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却如同烈酒浇在点燃的干柴上!那些被巨石砸乱阵型、被飞石击伤、被恐惧和血腥味刺激得双目赤红的不良府探子和天羽帮刀客们,刹那间被点燃了最深处的原始兽性!
“为了陛下!杀——!!”
“伪朝逆贼!送你们进地狱!!”
凶兽般的咆哮炸开!
“盾破!刀出!”
前方的巨盾轰然推开,残余的天羽帮刀客和不良府精兵踩着受伤同伴痛苦抽搐的身体,踏过沾满血肉碎块的尖锐碎石地面,挥舞着制式精钢横刀、沉重的砍骨斧、特制棱刺铁尺,如同冲垮堤坝的决死黑潮,疯狂地涌入矿洞深处最后那片被火把光芒撕裂的黑暗区域!
矿洞最深处,那如同怪兽肠腔尽头的狭窄岩洞里,瞬间爆发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恐怖交响!
“叮——当!”
锐利钢刀猛烈撞击溅射的火星!
“喀嚓!!”
沉重的钝器砸碎坚硬骨骼的可怖闷响!
“噗——嗤——!!”
利刃切开皮肉、捅穿腹腔胸腔、割开喉管的令人毛骨悚然、粘腻湿滑的撕裂声!
“杀——!!呃啊——!!”声嘶力竭的搏杀呐喊!
“求…求…饶命!啊——!!”绝望崩溃的哀嚎求饶转瞬被刀锋切断!
“……”生命迅速流逝发出的、如风箱破裂的窒息嗬嗬声……
种种声音在这狭窄扭曲的炼狱甬道里疯狂撞击、叠加、撕扯!火把的光芒在狂乱搏杀的人影中疯狂摇摆,将搏斗者扭曲变形的巨大影子疯狂投射在凹凸不平、沾染血污的岩壁上,如同地狱油锅中煎熬挣扎的群魔,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心胆俱裂的乱舞!
粘稠的鲜血早已不再是溪流,而是如油漆般泼洒、流淌、汇集在岩壁凹陷处,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了能没过鞋底的血泊!
令人作呕的内脏碎块和黄绿相间的肠子拖在地面、挂在岩石尖角上。
浓烈得足以呛死人的血腥味和脏器破裂流出的浓重腥臊恶臭,彻底压倒了矿洞本来的尘气霉味,成为了这片死地唯一的、永恒的主宰。
王准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靴底踩在湿滑粘稠、足以吸附鞋底的血泊淤泥里,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啪唧”声。
他冷漠的目光穿透翻滚的烟尘、碎裂的光影和纷飞的血肉,死死锁定前方那片最混乱的厮杀核心。
那是一个被七八名死士围在中心、做波斯胡人打扮却目露凶光的中年胖子,对方眼神里的绝望与疯狂如同困兽。
当那胖子突然摸向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袋时——王准眼神一厉!垂着的右手食指,极为隐蔽但极其迅疾地向那胖子方向弹了一下!
无声的命令!
混乱人群中,两名一直护在胖子身侧、同样胡人装扮的汉子眼中同时爆发出临死反扑的凶光,不约而同扑向胖子,手中弯刀竟不是砍向敌人,而是交叉着凶狠砍向胖子摸索皮袋的手!
“啊!”胖子一声惨叫,手掌连同那个可疑的皮袋被双刀绞断!
与此同时,一道快得无法形容的剑光如毒蛇吐信,自暗处闪过,瞬间刺穿了胖子因剧痛而暴露的咽喉!剑尖透颈而出!
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眼睛死死瞪着某个方向——阴影里刚刚现身的正是影蛇!
血沫从胖子和那两个“护卫”叛徒口中同时涌出,三个人的身体抽搐着倒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隐秘,瞬间被汹涌的搏杀浪潮淹没。没有活口了……只剩下杀红了眼的疯狂士兵。
直到矿洞深处最后一声饱含着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断了脖子。
整个矿洞突然被一种更加沉重的死寂覆盖,只余下粗重如破风箱、夹杂着抽泣和痛吟的喘息声,以及利刃从尸体上拔出时带出的“嗤啦”声,如同魔鬼的餐前祷告。
王准依旧静静地站着。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优雅地抬起袖口,用深蓝色的袍袖一角,轻轻擦拭去不知何时溅在自己清癯脸颊上的一滴黏稠、尚带着温热气息的暗红血珠。
鲜红刺目,与他白皙近乎透明的皮肤形成诡异对比。他的舌尖,极其轻微地探出唇缝,极其迅速地舔了一下那抹黏稠——腥甜、微涩、带着死亡特有的铁锈味。
“……”他放下手臂,眼中掠过一丝更深、更冰冷的厌恶和决然,声音如同冰窟里的寒铁摩擦,“所有首级,带走悬城门示众。尸体……就地焚烧深埋。”
他顿了顿,仿佛连对这片污秽土地的处置都嫌恶,“仔细搜!墙缝、碎石底下……特别是那胖子身上,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尤其留意。”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影蛇隐身消失的那个角落。
……
……
南城延兴门外二十里,官道旁一片乱葬岗。
乌鸦无声盘旋。
“轰——!”一声闷响,一具刚被挖开、腐烂半朽的棺木被强行劈开!
几名打扮如挑夫走卒但眼神凶悍的天羽帮外围喽啰强忍着尸臭,用铁钩拨弄着里面的白骨残骸。
“呸!晦气!又是一堆骨头渣子!能有鬼的情报?”一人恶狠狠啐了一口。
带头的小头目捂着口鼻,闷声道:“搜仔细点!王帅说了,这些野坟也不放过!万一……”
话音未落。
“噗嗤!”一支闪着幽绿光芒的弩矢自旁边一个风化得如同枯槁老人、布满孔洞的废弃墓碑后无声射出!
精准地钉入小头目的后颈!
小头目喉咙里“嗬”的一声,身体一僵。
“敌袭——!”“小心……啊!”
惊呼和惨叫几乎同时响起!黑暗中数道黑影闪电般扑出,手中短刃带着恶风!
肃清名单上的名字,在烛火下不断被冰冷地勾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过去。
长安城巍峨如巨兽蛰伏的轮廓在天际泛起的鱼肚白中逐渐显现。
城门在严令下依旧紧闭如铁闸,水汽在护城河冰冷的表面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雾纱,漂浮游动。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通体漆黑、包裹着沉重玄铁板的四轮马车,碾着露水打湿的黄土官道,不疾不徐地驶向紧闭的长安宫城北门——玄武门。
蹄声清脆而有规律,敲打着冰冷的黎明。车辕上坐着的不再是车夫打扮之人,而是面无表情、但浑身肌肉绷紧如同猎豹的煊赫门高手。
车身两侧,数名骑着同样黑马的精悍护卫紧紧跟随着,盔甲罩袍下隐隐显出生人勿近的兵刃轮廓。
车内,王准靠坐在冰凉的铁皮车厢壁上,闭目养神。浓重的血腥味和烟火焚烧的焦臭如同凝固的铠甲,紧紧附着在他靛蓝劲装上,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保持着那种冰冷的整洁感。
苍白疲惫的神色被车厢内的阴影完美遮掩,但无人看见,他藏于袖中的左手尾指在微微痉挛——那是内力近乎枯竭、脱力后的征兆。
昨夜肃清矿洞与南郊荒坟连环战斗中的血战爆发点足足四处,尤其矿洞巨石机关那亡命一搏,所消耗的精气神远超表面平静。
腰间的玄铁令牌冰冷的棱角仿佛嵌入骨肉里,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感。
车外,负责驾车的煊赫门高手低声提醒:“副帅,前方便是玄武门。”
王准眼睫微动,没有睁开,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单调的音节,表示知道。
就在沉重的黑色马车即将驶抵宫门紧闭的巨大拱券前那片开阔石砖坪的刹那!
“吁——!”一阵尖锐的马嘶声突然从侧后方传来!带着金铁的勒缰摩擦!
一辆同样装饰简朴、却更为宽大、通体罩着深紫色厚呢绒围幔的四轮雕花木车,毫无预兆地从通往平康坊方向的一条岔路上高速冲出!
拉车的两匹漆黑骏马在车夫几乎要把缰绳勒断的强力遏制下人立而起,硬生生横在了王准座驾前方不过两丈之处,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火星迸溅!
瞬间阻挡了王准车驾进入宫门的必经之路!
王准座驾的煊赫门车夫反应也是极快!一声暴喝,手臂肌肉坟起,猛地拽死缰绳!
黑色骏马希律律一声痛嘶,前蹄蹬踏,险险在几乎撞上紫车侧面厢壁时停下!车身剧烈一晃!王准身体被惯性带着前冲,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厢内空气瞬间凝结。
护卫们无需命令,腰刀出鞘的“锵啷”声几乎同时响起,几匹黑马分左右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包围,冰冷的眼神瞬间锁定那辆横插出来的深紫色马车,肃杀气息骤起!
宫门高墙之上,值戍的禁军兵士显然也注意到了宫门前这极具火药味的一幕,城头几排强弩箭镞在微熹晨光中闪烁着寒芒,悄然调转了方向!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王准的眼神穿透黑车车窗,冰冷如刀,射向对面那辆神秘的深紫色马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对面那深紫色厚呢绒车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骨节匀称、白皙异常、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明显属于养尊处优男子的手,极其缓慢而沉稳地从帘幕的接缝处伸了出来。
那只手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露珠上的微尘,不急不徐,在那深紫色的厚重绒布帘面上,无声地——
从左向右,轻轻、却又无比坚决地,抹过一道完全水平的痕迹。
仿佛是擦拭玻璃上的污渍,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割喉手势。
抹过。
帘子那被抹过之处,褶皱似乎被这只拥有奇异力量的手彻底抚平,留下一条短暂却清晰的平直线路。
下一秒。
那只手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沉稳而无声地收了回去。
深紫色的帘子微微波动了一下,再次垂落,严密无缝,如同幽冥的帷幕,遮住了一切可能的窥探。
仿佛那惊鸿一瞥的手和动作,只是宫门前浮动雾霭中的一个幻觉。
只有马车轮毂压在青石板上极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那辆神秘的深紫色马车,在那名面色僵硬但手法精湛的车夫操控下,极其顺畅、不疾不徐地调转方向,竟不再朝宫门而去,而是沿着宽阔的宫前御道右侧,踏着渐起的晨光,悠悠然地驶向远处更加巍峨壮丽的宫城偏门——兴安门方向。
留下一道充满未知意味的谜题。
整个宫门前,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王准座驾的车厢内,他始终未动。脸上依旧是一副万年寒冰的漠然。
只是无人看见,他那双垂在膝上的枯瘦双手,在车厢浓重的阴影里,猝然紧握成拳!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一丝极其隐秘、却又极其汹涌的狂暴杀意瞬间在他眼底的最深处炸开,如同冰层下潜伏的熔岩爆发!那冰封的表面几乎要被这股力量撕裂!
然而这股激荡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当那只手消失、帘幕落下、紫车转向的那一刻,王准眼底炸裂的寒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按灭!
那汹涌的杀意被一种更深的、仿佛亘古寒冰的酷寒瞬间冻结、压下!他的拳头松开,动作恢复如常。
只有离得最近的煊赫门车夫,在那短暂的几秒内,敏锐地察觉到车厢内散发出的那种如同实质般冰寒砭骨的寒意,更甚隆冬!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一层。
但一切似乎又重归死寂。凝固的时间重新流淌起来。
王准靠回冰冷的铁壁,重新闭上双眼。
脸上再无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足以凝固时空的惊心动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重新覆盖了一切。
……
……
石室并非方形,而是略带弧形,仿佛一只冰冷的巨眼镶嵌在地底深处。
那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刻意嵌在穹顶的凹陷处,惨白的光线自上方倾泻而下,像冰冷的探照灯,将贵妃榻上的葵娘笼罩其中,却让跪在地上的卢管事更深地陷入阴影。
光线之外的石壁,是纯粹的、吸光的暗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与希望。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渗出的冰冷水珠规律地敲打着石面,与卢管事狂乱的心跳形成绝望的二重奏。
龙涎香与苏合香的甜腻气息依旧在空气中缠绵,但它们不是温暖,而是覆盖在腐败伤口上的华丽脂粉。
那股从更深处石缝渗出的恶臭——混杂着陈年血污的锈腥、排泄物的酸腐、皮肉腐烂的甜腥——却如同幽灵,顽强地穿透奢华的香气,钻进鼻腔,刺激着喉咙深处翻滚的呕吐欲望。每一次呼吸,对卢管事而言都是酷刑,是天堂与地狱的交替撕扯。
葵娘的姿态慵懒到了极致,像一条在阳光下晒暖的毒蛇。
烟霞色的罗纱薄如蝉翼,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每一道惊心动魄的起伏,也映衬出她冰肌雪肤的冷冽。
她并未穿鞋袜,纤巧的足踝在狐裘边缘若隐若现,圆润的足趾微微蜷缩。
她的指尖——十片鲜红的蔻丹如同吸饱了血——正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块和田籽料玉佩上的“福”字纹路。
每一圈转动,都带起微不可闻的玉石摩擦声,却在死寂的地牢中被无限放大。
卢管事的眼球随着那玉佩的转动而微微颤抖,当葵娘的手指刻意划过边缘那几滴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血迹时,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那血迹不是沾在玉佩上,而是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锦缎儒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失温般的寒冷与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