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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大唐爱国侠义榜(1 / 2)

罗晓宁顺着裴徽的手指看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后颈汹涌而出,浸透了内衫!

他之前也多次来过火药作坊,但注意力几乎全放在安全巡查和产量督促进度上,对这些成品包裹的外形细节,竟从未特别留意。

此刻被皇帝如同利刃般的目光点破,再凝神细看,差异赫然在目!

虽非天壤之别,但在皇帝眼中,在关乎战场瞬息万变、生死成败的火药武器上,任何一点不规范都是致命的隐患!

“陛……陛下息怒!”罗晓宁噗通一声双膝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臣……臣失察!臣有罪!罪该万死!”

他脑子在极度的恐慌中疯狂转动,冷汗滴落在地面,溅起微不可见的尘土。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症结所在,声音因急迫而嘶哑:“这……这是因为这些火药包是由不同的工匠小组分别制作完成。”

“他们……他们所用的工尺(测量工具),并非完全一致!有些是旧尺,磨损变形;有些是匠师自己习惯用惯了的私尺;长短刻度本身就有细微差异!所以裁切出来的牛皮大小、捆扎填充后出来的形状就……就略有不同!”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旁边一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工匠身旁,一把抓起对方手中握着的几把尺子,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请看!这些便是工匠们平日所用的尺!您看这把竹尺,边缘已被磨圆,刻度模糊!再看这把木尺,中部明显弯曲!还有这把包了铁边的,锈迹斑斑,刻度早已被锈蚀得难以辨认!尺尚且如此,成品焉能一致?”

他指着那些火药包,又急急补充:“至于牛皮厚薄……则是因为牛皮本身鞣制批次不同,取自牛身不同部位,厚薄天生就有差异,工匠在包裹时……也未做严格筛选区分,只求能用便罢!”他最后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后怕。

裴徽面沉如水,伸手接过罗晓宁颤巍巍递上来的几把尺子。这些所谓的“工尺”,大多由粗糙的木片或竹片削成,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刻度,不少已经磨损得如同老妪的牙齿,边缘毛糙,甚至有些弯成了弧形,更有些带着斑斑锈迹(金属包边的)。

他拿起两把尺子,冰冷的指尖捏住两端,并排一比——刻度线的偏差肉眼清晰可见!一把尺子的一寸处,竟堪堪对齐另一把尺子的九分半刻度!一股混杂着暴怒与巨大后怕的火焰瞬间冲上裴徽的头顶!

“哼!”一声冰冷的怒哼从裴徽鼻腔中迸出,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

他手臂猛地一挥,将那几把破尺狠狠拍在旁边一张厚重的实心木桌上!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炸开!其中一把本就腐朽的木尺应声断为两截!木屑飞溅!

这声响在死寂的作坊里如同惊雷,吓得周围所有工匠、管事魂飞魄散,齐刷刷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黄土上,大气不敢出。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朕前几日批阅张巡与军中随行大匠师联名呈上的《各军团武器装备操作使用调研报告》,”裴徽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一字一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其中就专门提到了一个被前线将士诟病已久、怨声载道的问题!”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地上那些抖如筛糠的身影:“报告中说,因为每个火药包重量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重心不稳!每次动用那威力巨大的回回炮(巨型抛石机)发射前,炮手们都需要根据当次领到的火药包,重新计算配重、调整射角、反复瞄准校准!这过程,动辄耗费两刻甚至半个时辰!”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滔天的怒火,“在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的沙场之上,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守城的敌人能多竖起一道盾墙!多射出一轮箭雨!多泼下一锅滚油!意味着攻城的将士在敌人的屠刀下,要多流多少无谓的鲜血!意味着一座本可一鼓而下的坚城,要付出多少倍的生命去填平!意味着胜机转瞬即逝,战局可能就此逆转!”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黄土似乎都为之震动。

“这还罢了!”裴徽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更严重的是,即使炮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整好了,因为火药包本身的不规则、重心偏移,发射出去的落点也常常出现难以预测的、致命的偏差!有时远得砸进护城河!有时近得落在自己阵前!有时左偏,砸中友军!有时右偏,徒劳无功!这误差,在千钧一发的攻坚拔寨时刻,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导致整场战役功败垂成的关键!”

他猛地指向木架上那些形状各异的火药包,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在后方一丝的‘将就’,一点点的‘差不多’,到了前线,将士们付出的就是成河的血!是断肢残躯!是死不瞑目!你们!想!过!没!有?!”

罗晓宁和火药作坊的管事、大匠们,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汗如雨下,身体抖得几乎无法支撑。

裴徽的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灵魂上。

他们平日里只想着完成那严苛的产量、保证这要命的安全,何曾深想过这些“细微”差别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竟会带来如此恐怖、如此惨烈的后果?

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愧疚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几乎窒息。

“陛……陛下教训的是!臣……臣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罗晓宁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恐慌。

他知道,这次皇帝是动了真怒,而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直指帝国根基!

……

……

足足一个多时辰,日头已从东南滑向正南,空气中弥漫着渭河水汽与金属、木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裴徽终于结束了在天工之城的视察。他走出那座由巨大水轮驱动、发出低沉轰鸣的主工坊,身上那件玄色常服沾染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机油和木屑。

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深邃的眼眸,回望这片被他寄予厚望的土地。

方才的景象仍在眼前翻腾:巨大的水力轧辊机咆哮着,将烧红的铁坯如面团般轻易碾压成薄板,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仿佛大地的心跳;

新式的水力鼓风机替代了数十个精壮汉子,将熔炉吹得火焰冲天,橘红色的光芒映照着工匠们汗流浃背却充满惊叹与敬畏的脸庞;

甚至还有雏形的水力锯木机,正以惊人的速度切割着巨大的原木,木屑如雪花般纷飞,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这一切,都超越了时代,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未来感”。

然而,裴徽的内心并未被纯粹的兴奋占据。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轰鸣机械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匠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望着那台取代了他引以为傲的千锤百炼技艺的轧辊机,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和深藏的忧虑。

裴徽甚至清晰地捕捉到角落里,两个年轻工匠低声的议论:“……这铁疙瘩要是铺开了,咱这手艺还能值几个钱?怕不是要回家喝西北风了……”

历史的警钟在他脑海中沉重地敲响。

罗马皇帝那句冰冷的斥责——“夺取穷人口中的面包”——如同淬毒的冰针;

前朝那场轰轰烈烈却最终因顾忌百万漕工生计而胎死腹中的漕运改革,其失败的阴霾似乎仍笼罩在帝国的上空。

阻力,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和木头,更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和数百万颗可能因恐惧而躁动的心。

“成本?效率?人口压力?”裴徽踏上宽大奢华的龙辇,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坐定,闭目养神,心中却如沸水翻腾。

龙辇内部空间极大,沉香木的幽香与锦缎的柔和气息交织,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他内心的激荡。

“唯有更高的效率,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更大的财富,才能消化这变革的阵痛,才能让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被取代的工匠,最终都分得更大的蛋糕。现在……还远远不够!这效率的提升,还不足以覆盖潜在的动荡成本。”

……

……

车轮碾过夯实的官道,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辘辘声,数千名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精锐护卫,步伐整齐划一,肃杀之气弥漫,将龙辇拱卫在中央,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长城。

裴徽倏然睁开眼,那目光如电,穿透了龙辇侧窗垂下的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鲛绡纱帘。

窗外,天工之城巨大的水轮轮廓在烟尘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倔强的剪影。

“罗卿。”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侍立辇侧、躬身静候的工部侍郎罗晓宁耳中。

罗晓宁,这位以务实干练、精通百工而受裴徽赏识的内阁宰相,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臣在。”

他身形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节粗大,显然并非纯粹的案牍官僚,身上还残留着工坊里的烟火气。

裴徽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辇内格外清晰。

“回去后,两件事,列为工部首要,倾尽全力,不得延误!”

“其一,”裴徽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集中帝国所有能工巧匠、格物人才,大力研究、改进、推广水力机械!轧辊机是重中之重,关乎国之筋骨——钢铁!但其他如鼓风机、锯木机、纺纱机等,凡能以水力驱动者,皆要投入人手,并行研究!朕不要空谈,要的是实用、高效、可靠!哪怕粗笨些也无妨,但必须能用、好用!”

“其二,”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看到了帝国蜿蜒的河流山川,“即刻起,由工部牵头,协同户部、地方官府,征调民夫,勘测地形!目标:渭河及其支流!在适宜之处,修筑水库!不仅要蓄水调峰,保障旱季水力不断,更要为未来更多、更大的水力机械提供不竭动力!这是百年大计的基石!”

罗晓宁心中凛然。他深知这两条命令的分量,尤其是后者,征调民夫、兴修水利,耗资巨大,牵涉甚广。他沉声应道:“臣,遵旨!只是……陛下,水库工程浩大,所需钱粮……”

“所需钱粮,朕从内帑拨付!”裴徽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内库不够,朕会想办法!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此事关乎国运,不容有失!”内帑是皇帝的私库,裴徽此举,无疑是将个人财富押注于国策之上,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臣,万死不辞!”罗晓宁深深一揖,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将站在一场巨大变革的风口浪尖。

龙辇继续平稳前行,驶离了工坊区,进入相对开阔的京畿平原。

窗外掠过成片的农田,农夫在烈日下辛勤劳作。裴徽重新靠回软垫,但思绪并未停歇。

“钢铁、火药、机械、度量衡……基础在一点点夯实。”他心中默想,仿佛在清点着未来帝国的基石。

然而,一种更深切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但眼下最缺的,不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皓首穷经的文人,也不是那些只知钻营权术、结党营私的官僚……”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紧握成拳。

目光投向辇顶繁复的藻井纹饰,仿佛要穿透那华丽的装饰,看清未来的迷雾。

“而是……人才!”这两个字在他心中轰然炸响。“是能够真正理解‘力’与‘动’的格物之理,是能够掌握‘金木水火土’百工之技的精髓,是能够将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化为实实在在、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现实力量的——工科与理科人才啊!”

教育改革,开办新式大学的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从未如此刻般炽热而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几乎要喷薄而出。

“进行教育改革,开办大学的事情……必须提到最紧迫的日程上了!”裴徽在心底对自己低吼,这个决心如同磐石般坚定下来。

一个宏伟的蓝图在他脑海中飞速勾勒:恢弘的学府,明亮的课堂,专注的学子,探索着宇宙星辰的奥秘、物质变化的规律、机械运转的至理……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部分热情。裴徽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能够管理学院的官吏或许不缺,”他冷静地分析着,“但真正能够教授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基础算学、格物原理(物理)、化学基础、机械设计……的教习、教授,从哪里来?”

民间或许有懂些祖传秘方、掌握独门手艺的老工匠,比如能打造削铁如泥宝刀的铸剑师,能调配特殊染料的染匠,能建造精巧机关的营造师……他们或许有宝贵的实践经验,但“经验”不等于“理论”,更不等于系统的“知识体系”。

他们能告诉学生“怎么做”,却难以解释“为什么”,更难以引导出“如何创新”。

至于那些能融会贯通、将实践升华为理论,并能清晰传授、启发思维的“专家型”人才?

恐怕真是凤毛麟角,杯水车薪!指望他们撑起一座面向未来的大学,无异于痴人说梦。

辇内的沉香似乎也变得凝重。

裴徽沉默良久,深邃的目光在虚空中游移,仿佛在捕捉那渺茫的希望之光。

窗外,护卫统领低沉的口令声和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传来,提醒着他帝国的强大武力,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刀剑,而是思想的利刃。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破釜沉舟的锐利光芒。

“或许……”一个大胆的念头成型,“不能等!不能等到人才齐备了再办学!那将遥遥无期,错失良机!”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股决然的气势油然而生,连一旁静立的罗晓宁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有先把大学的架子搭起来!”裴徽在心中呐喊,“打出‘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鲜明旗帜!让这面旗帜高高飘扬在长安城,甚至飘扬在整个帝国!它要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的思绪愈发清晰:“只有磁石存在,才能更快地吸引、聚集起那些散落在民间各个角落的、真正有潜质、有钻研精神的‘种子’!那些或许籍籍无名,但天生好奇、敢于质疑、痴迷于器物运转之理的少年;那些在祖传手艺中寻求突破、渴望理解更深层原理的匠人;那些苦于无明师指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的探索者……他们会循着这磁石的光芒而来!”

“然后,”裴徽的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再通过这第一批聚集起来的‘种子’,在探索和学习的过程中,教学相长,共同钻研,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人才!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一个滚雪球的开始!必须尽快启动,哪怕最初步履蹒跚!”

“呜——!”悠长的号角声穿透空气,宣告着帝国心脏的临近。

龙辇驶入长安城高大巍峨的明德门。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旋即又被城内喧嚣鼎沸的人声、车马声所取代。

街道两旁,百姓在卫兵的隔阻下跪伏行礼,山呼万岁,声浪如潮。

商铺林立,旌旗招展,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

裴徽深吸了一口气,将纷繁如麻的思绪、宏大的蓝图、现实的困难,暂时地、强力地压回心底深处。

他撩开纱帘一角,目光投向远处,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琉璃瓦光芒的、层层叠叠的宫阙——大明宫。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将是这场变革风暴的策源地。

天工之城的视察,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帝国肌体深藏的病灶,也指明了强筋健骨的方向。

他看清了未来强国的基石所在——标准(统一的度量衡、工艺规范)、人才(掌握新知识、新技能的核心力量)、教育(源源不断培养人才的摇篮)。

一场从工坊深处那轰鸣的水轮开始,即将蔓延至帝国根基的深刻变革,已然在裴徽心中拉开序幕。

而那座尚未奠基的“大学”,将是这场宏大变革中,最璀璨、也最关键的希望之火。

它微弱,却蕴含着点燃整个时代的力量。

……

……

不良府议事厅从未像今夜这般,化作一座无声的熔炉,燃烧着愤怒。

巨大的牛油蜡烛在鎏金青铜烛台上嘶吼,膨胀的火焰挣扎扭动,将悬挂于主位之上的那面狰狞狴犴图腾映照得如同一头活物。

光影明灭起伏,巨兽獠牙森森,冰冷的巨眼在烛火摇曳间仿佛转动,漠然俯视着厅中渺小的人影。

烛火熊熊,驱不散角落里的黑暗,更蒸不干弥漫于空气里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粘稠,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堵住每一丝呼吸。

每一次灯芯不堪热力骤然爆开,“噼啪”声响便如同尖锐的丧钟,狠狠敲打在议事厅内十几根紧绷欲断的心弦之上,震得人两耳轰鸣,心脉紊乱。

角落深处,那座半人高的铜壶滴漏兀自恪尽职守。冰冷的青铜水滴,凝滞、垂落。

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尖锐的冰锥,精准凿入这片死寂的深潭,激起无形的恐怖涟漪,又似沉重的鼓槌,一下下砸在众人心口,无声而残酷地碾磨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时间在此刻是钝刀凌迟的帮凶。

厅内或坐或立的十几名不良府核心头目,早已个个面色惨白,汗透重衣。

厚重的锦缎官服紧贴背脊,冰冷黏腻。

汗水沿着鬓角蜿蜒流下,如同蚯蚓爬过,最终汇集到领口,浸出一圈深色的湿痕。

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只有沉重的喘息被死死压抑在喉头,胸膛无声地剧烈起伏。

静默在一声炸裂的巨响中被悍然撕碎!

“砰——!!”

声音凄厉得仿佛能刺穿耳膜。一只上好的御赐邢窑白瓷茶盏,承载着主人足以焚天的怒火,被狠狠掼在坚硬如铁的黑曜石地面上。

晶莹如玉的瓷片四散飞溅,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惨白冰屑,携带着碎裂的死亡气息射向四面八方。

滚烫的茶汤泼洒出来,水珠溅上周围几个头目低垂的脸和手,带来一阵细微的灼痛,然而无人敢动分毫。

深褐色的茶渍,如同一团淤积不化的凝血,迅速在名贵的波斯提花绒毯上洇染开,蒸腾起浓郁的龙井香气,与一丝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混杂在一起。

“废物!全是废物!!!”

这声音尖锐得如同裂帛,彻底击碎了众人强装镇定的幻觉。平日里巧笑倩兮、八面玲珑的不良府常务副帅葵娘,此刻芙蓉玉面已覆满寒霜,柳眉倒竖,一对凤眸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那光芒锐得像淬炼了千载的冰锥,直要刺穿眼前所有魂魄!

她穿着那身华丽至极的石榴红蹙金缂丝宫装,怒意催动之下,剧烈起伏的胸膛非但未能遮掩,反而在紧束的腰身与宽大的裙摆衬托下,更显出一种择人而噬的凶戾煞气。

此刻的她,就是一头被触犯逆鳞、狂怒到极致的艳丽猛兽。

“严帅不在,你们的天灵盖也跟着跑了吗?!一群空心废物!泥捏的点心!”她的咆哮在空旷高阔的厅堂里轰然炸开,震得烛火狂乱跳动,烛泪奔流,“陛下!陛下在天工之城外遇刺!就在我们不良府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长安城根上,呼吸的工夫就被人戳了一刀!”

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劈开,每个字都像薄薄的冰刃刮过人的喉咙,“长安城里里外外,天工之城百里方圆,什么时候钻出这么多耗子窝耗子洞了?!你们是瞎了?!聋了?!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吠几声!”

“还有,天工之城内有我们上千名不良人,每个兵器作坊都有我们的人派驻蹲点,为何有掌心雷会落在刺客手中。”

负责天工之地内情报侦缉的新任不良将“鬼眼”赵七,只觉得一股深彻骨髓的寒气从尾椎骨“噌”地一下猛窜上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炸开。

额头上的冷汗汇集成污浊的小溪,沿着油腻腻的脸颊太阳穴弯弯曲曲流下,甚至有几颗硕大的汗珠,“嗒、嗒”两声砸落在他面前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出几个小小的深色湿点。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块被烛光勉强映亮的地砖,眼神空洞,仿佛要将那粗糙砖面起伏的砂砾纹路刻进眼底深处,整个人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查!!!”葵娘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猩红如血的裙裾狠狠拂过地上的碎瓷残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剧毒的蛇腹碾过枯叶堆积的地狱。

她涂着丹蔻的食指戟指,带着尖锐的风声,几乎要戳进赵七的鼻梁,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像一把淬血的匕首尖!

“给老娘查!翻过来倒过去的查!掘地三尺!长安城内外,百里范围,所有可疑的地皮,可疑的面孔,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我要看到这些畜生的脑袋,堆满这整个议事厅!”

她的怒吼在厅堂四壁反复冲撞,回声叠加,如同滚滚怒雷碾压过每一个人的脏腑。

烛火在声浪中疯狂摇曳,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群魔乱舞。

角落里,那片最为浓郁的、烛光避之不及的阴影,忽然动了动。

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另一位不良副帅王准,缓缓抬起了头。

摇曳的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癯如刀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绷紧如同钢铁,但那双眼睛——如同寒潭底部沉睡了千万年的毒蛇,终于掀开了眼皮,冰冷、锐利,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

他枯瘦如柴、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指,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似乎能隔着皮肤渗入骨髓,带来一丝压抑沸腾杀意的错觉。

“葵副帅,”王准开口了,声音如铁石摩擦,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却奇异地盖过了葵娘的咆哮,让厅内本已降到冰点的温度再次骤降,寒意直透魂魄,“此刻追究过失,远不及雷霆手段斩草除根。怒火浇不尽草根下的蛇鼠。”

他摩挲着令牌的枯指在某个特殊的棱角上微微用力一按,发出沉闷短促的“嗒”声,如同森罗殿上判官毫不犹豫落下的勾魂朱笔。

“卑职以为,当务之急,即刻传令——煊赫门所有舵口、天羽帮各堂口、朝天阁遍布市井之暗桩,全部激活,进入战时!停止一切非核心事务,所有人手,各堂各舵主事,暂由我不良府各片区主事统领。”

他毫无征兆地停顿了一下。

那双毒蛇般的狭长眼眸,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头目脸上。

目光所及之处,如同无形的冰刺生生扎入骨髓,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要窒息而死。

“目标只有一个——”王准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北风呼啸的冰原中凿出,带着金属撞击的冷硬与血腥味,“肃清!肃清长安及天工之城方圆百里内,所有可疑的草芥——敌国、伪朝及所有对陛下心存不轨的门阀,所布下的每一个暗点,所潜伏的每一个细作!”

他的声音毫无过渡,斩钉截铁:

“启用‘天罗’密档!”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诅咒的力量,大厅内死寂的空气骤然又紧了几分!

连角落里一直强自镇定的几个老牌头目,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微微一僵。

那些尘封在铁楼深处、带着斑斑陈年血渍的名录…意味着无尽的腥风血雨。

“名单上所有标定为‘可疑’或‘待查’者,”王准枯瘦的右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重重拍在面前坚硬冰冷的黄梨木案几上!

“嘭!”一声闷响如同惊堂木乍起!

震得案上文牍笔架齐齐一跳。

“无需再查!即刻逮捕!拘捕者,原地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冰凌,射向另外几个脸色煞白的不良将和不良副将。

“通令各城门守将、水陆各驿站主事、渭河沿线码头管领——自令下之时起,严查一切出入人等!行迹异常者,盘问!身份不明者,扣押!尤其是蜀地、江南方向来人,以及卢氏、郑氏、何氏那几个不老实的门阀门下商队、信使,所有车驾、货物、书信,扒皮拆骨也要翻个底朝天!”

“宁可错拦一千,决不可走漏一个!”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质疑。

副帅严令,口含天宪!

那些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名字,被无形而残酷的手指,狠狠勾去了生的权利。

冰冷的肃杀命令化作无情的铁流,裹挟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如同在沸油中滴入了冷水,瞬间通过不良府潜藏在城市经脉中那独特而隐秘的渠道——振翅的黑鸽刺破夜空、街头巷尾不易察觉的手势与密语、夜间特定时刻骤然响起的铜铃声浪——汹涌扩散。

这座万年帝京长安庞大而复杂的地下世界,像一头被骤然捅入烧红烙铁的洪荒巨兽,在深夜爆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咆哮,随即猛地睁开了无数双猩红的、残忍的眼睛。

无形而巨大的齿轮轰然启动,在浓稠的黑暗中疯狂地咬合、转动,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命运倾轧的巨响。

无数明处和暗处、台面上与阴影里的力量,被这股狂暴的意志强硬唤醒、整合、驱策,化作一道道冰冷肃杀的河流,涌向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煊赫门总舵深处,三支刻满古老图腾纹路、顶端铸着狰狞鬼首的玄铁令箭,被主座上不良府重新派去的兼任不良将的门主、眼神如鹰隼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抓起,手腕发力,如同投掷索命飞刃,“铎!铎!铎!”三声刺入厅中巨大的青铜火盆!

暗沉的火焰轰然腾起,照亮壁上祖师像诡异的微笑。

天羽帮盘踞在漕运码头深处、最大一座货栈的厚重铁皮门,“咿呀”一声被从内推开,内里幽深如墨。

十余名精壮剽悍的刀客鱼贯而出,腰挎宽背砍刀,眼神阴沉似水,沉默地汇入夜色,没有一句废话。

他们身后,货仓深处传来低沉的、整齐的拔刀声,“锵啷”一片,如同嗜血的兽群亮出了獠牙。

城内各处,朝天阁经营的那些表面光鲜的当铺、人来人往的茶楼、莺歌燕舞的勾栏妓馆中,依旧如常。

只是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某个正低头拨打算盘的账房先生,某个殷勤添水的跑堂伙计,某个笑容妖娆依偎在客人怀中的花娘,眼神都会骤然一变,锐利、机警、冰冷,如同精心打磨的刀锋在鞘中猝然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即逝。

一张无形无相却又森然巨大的死亡之网,在皇帝遇刺所引发的震怒狂潮推动下,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速度和决心,在长安城的上空,无声而密不透风地铺展开来。

铁锈、血腥、泥土和恐惧混合成的窒息气息,瞬间笼罩了这座不夜之城。

长安城,这座煌煌巨城精心织就的祥和夜晚的表皮,在无人知晓的深层,被彻底、残忍地撕得粉碎。

主街朱雀大道灯火通明依旧,富贵人家的府邸中飘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依旧试图勾勒着盛世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华美轮廓。

然而,在那些如同千万条血脉蔓延、幽深如迷宫般星罗棋布的里坊小巷深处,早已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急促而沉闷,刻意压制下仍然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如同骤雨打在青石板上,在狭窄高墙组成的夹缝中冰冷回荡。

一扇扇厚重木门紧闭,其背后,偶尔会猝然爆发几声短促到凄厉的金铁交击脆响、重物倒地的闷响,随即又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迅速吞没。

低沉的呵斥,野兽般垂死的呜咽,在寻常百姓沉入无梦深渊的短暂间隙,如同冥府吹来的阴风,悄然贴地游走,演着一幕幕转瞬即逝、被湮没的血色短剧。

铁与血在暗巷的淤泥和青石板上无声流淌,渗入这座城池的骨髓。

……

……

月光吝啬得像施舍穷人的碎银,清冷的辉芒勉强给这座位于崇义坊深处、门面寻常安静的波斯商贾落脚点后院,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高大的院墙投下刀劈般沉重的阴影,墙内几株老槐树枝桠虬结扭曲,如同伸展着鬼爪,将本就稀薄的光线切割得更加破碎黯淡。

空气中氤氲着羊毛特有的膻腥、劣质蓝靛染料的刺鼻气味,还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骆驼长期驮运留下的酸馊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在鼻腔里凝结成块。

后院角落的石桌旁,两个穿着色彩艳丽但质料粗糙胡人长袍的身影,借着石桌中央那盏陶碟油灯摇曳昏黄的光线,正飞快地核对几张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羊皮密信。

粗糙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面划过,“沙沙”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异常清晰刺耳,如同砂纸在反复打磨着绷紧的神经。

左边一人身材异常高大壮硕,像一头直立的人熊,脸颊上两团高原红,颧骨高耸突出,手指关节粗大如核桃,指节上满是老茧;

右边一人相对精干,鹰钩鼻尖削,眼窝深陷,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荒漠里的狐狸,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浓得几乎粘稠的黑暗。

“快!该死的,风声太紧,不能再耽搁了!这地方……这地方随时会变成坟墓!”高大胡商压低了嗓子,浓重的、带着异域卷舌音的官话含混不清,焦急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羊皮纸上。

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被一种湿冷的恐惧感浸透,肌肉绷紧得像上弦的弓。

“这批货……‘火鸦’的路线图和接应暗桩坐标,必须立刻……”他猛地低头,将嘴凑近对方耳边,用更低的声音急促补充着机密信息。

然而——

话音尚未落下!

墙头上方,几道几乎完全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鬼魅,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翻越而入!

他们的动作轻盈迅捷到了极致,仿佛是流动的墨汁滴落在墙头,又无声地倾泻而下,落地时只发出一丝微不可闻、仿佛枯叶点地的轻响。

夜行衣紧裹全身,勾勒出精悍的线条,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冷光闪烁、全无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正是煊赫门中精锐暗杀组!

院中石桌旁,两道胡商身影瞬间僵硬,浑身的汗毛如同炸开的刺猬般根根倒竖!

那高大胡商眼角余光瞥见墙头虚影晃动,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豹吼一声!

右手以快得离谱的速度反手抓向腰间弯刀刀柄,同时壮硕的身体如同受惊的猛虎,猛地向侧后方的槐树浓荫里翻滚!

他那精干同伴更是狠绝,右手疾如闪电探入怀中,掏出的赫然是一个火折子,拇指已经扣上盖帽!

他眼神里爆开一片绝望的狰狞凶光——要毁掉证据!不惜同归于尽!

晚了!

“咻——咻咻咻!”

几缕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破空锐响,甚至比“水上飘”们翻墙落地的动作还要更先抵达!

空气似乎只是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数道在昏黄油灯下掠过微不可察、幽绿异芒的牛毛细针,比死神的视线更快!

精准无比地钉入了两人因动作而暴露出的脖颈动脉!

“呃——!”高大胡商的手指尖刚刚碰到冰冷的、缠着牛皮的刀柄,便觉一股无可抗拒的麻痹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血液瞬间噬咬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

狂暴的力量被瞬间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