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明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还只是额头有汗，此刻连鼻尖和脖颈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T恤的领口很快洇湿了一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虚，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就是当时签的！我亲眼看着的！省了公证费是好事，你们何必这么较真……差不多就行了呗！”
“李先生，”小王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山涧里的溪流，虽浅却明，“正因为我们为您省去了公证环节的费用和奔波，才更需要对每一份文件负责。防止有人利用政策的便利钻空子，既是对逝者意愿的尊重，也是对其他合法继承人的保护，更是维护我们这项便民服务的公信力。”她顿了顿，语速放缓了些，带着点惋惜，“您父亲刚来过，他带来了您母亲生前的几本日记，还有见证人当年的书信，字迹对比很明显——这些疑点，真的无法被忽视。”
“我爸？他老糊涂了！”李建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手也开始不自觉地拍打桌面，“他就是舍不得那栋破楼！里面堆的都是些旧书，能值几个钱？现在不是省事了吗？干嘛还揪着这点小事不放！”
“省事，不代表可以弄虚作假。”我注视着他，目光严肃起来，像秋日的天空一样清明，“非公证继承的前提是‘真实’二字，这是底线，不能有丝毫动摇。一旦查实造假，不仅继承无法办理，相关责任人还可能承担伪造文书的法律责任。这省下的几千块公证费，背后是沉甸甸的法律和道德成本，您仔细衡量过吗？”
他的气势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猛地泄了下去，肩膀垮了下来，原本前倾的身体也向后缩了缩，后背抵在椅背上，眼神死死盯着桌面的木纹，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出一个字。大厅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那杯菊花茶彻底凉透后，不再飘散的雾气，在晨光里凝成淡淡的影子。
我放缓了语气，但每一个字依旧清晰有力：“你的继父刚才在这里，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指责你的话。他只是坐在那里，翻出一张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说她一辈子就爱那栋藏书楼，说她总念叨‘书里有金子’。他唯一的诉求，只是希望您母亲珍藏了一辈子的那些书本，能有一个好的归宿。他守着的，从来不是你眼中的‘破楼’，而是你母亲毕生的念想，是他们俩一辈子的回忆。而我们严格核验，最终目的也是尊重并实现这份真实的意愿，不让逝者的心意被辜负。”
李建明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脖颈处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这时，小王从档案袋里轻轻抽出那张印着淡雅兰花图案的旧便签，便签纸已经有些发黄发脆，边缘微微卷曲，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书楼留给孩子们，盼他们知书明理。建明性子急，心肠不坏，望老李多看顾。”那字迹，笔锋温婉，带着女性的细腻，撇捺间藏着几分柔和，与“老伴书屋”牌匾上的题字，一模一样——那是他母亲的笔迹，他从小看到大的笔迹。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行字，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手指颤抖着轻轻触摸上去，指尖刚碰到纸面，便像被烫到一般缩了缩，随即又更小心地抚上去，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从眼角蔓延到整个眼窝，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哽咽声从指缝间溢出，起初是细微的抽气，渐渐变成难以抑制的啜泣，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沉重，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妈……我对不起您……真的对不起……”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深深的懊悔，“我就是……就是觉得那楼留着没用……想早点处理了换点钱……我枉费了您的心意……也辜负了人家给咱们的方便……我错了……真的错了……”
许久，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原本焦躁的眼神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洗去了所有浮躁。“我……我撤回申请。我会……我会跟我爸好好商量，把那楼修修，妈留下的书都整理好……妈的心愿……我们一定一起完成。”他站起身，对着我和小王，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几乎成了九十度，“也谢谢你们……这么仔细……没让我真的错下去，没让我彻底对不起我妈……”
说完，他转过身，踉跄地快步走了出去，皮夹克的衣角在晨光里划过一道仓促的弧线，门口的风铃被他带起的风拂动，又轻轻响动了几声，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释然，随后复又归于平静。
小王合上了那本荧光绿的笔记本，将笔帽盖回去，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像是为这件事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晨光依旧明亮，尘埃还在光柱里跳舞，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