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正沿着玻璃门的边框悄然漫溢,起初只是一道纤细的金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金粉盒,转瞬便铺成一片流淌的光河,在水磨石地板上洇开长长的光斑。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悠旋舞,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恍惚间,竟如同时光本身抖落的碎屑,簌簌落在这安静的空间里,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了温柔的暖意。
小王握着钢笔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笔尖离纸面不过半寸,墨汁在笔尖凝结成一颗小小的圆珠,却迟迟没有落下。我看得分明,她不是在斟酌字句——方才记录时的流畅还留在她微蹙的眉峰里,此刻她眼底漾着的,是被这晨光里藏着的深情轻轻绊住的怔忡。那深情是老爷子提起老伴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柔软;是旧照片里,藏书楼前两人相视而笑时,鬓角的白发与阳光交织的暖意;是红绳系在拐杖上时,那抹小心翼翼的郑重。
后来老爷子离去时,小王特意将那张泛黄的藏书楼照片重新打印得更清晰些,又在抽屉里翻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绳头还系着个小小的中国结。她蹲下身,将照片轻轻系在老爷子的红木拐杖上,绳结打得小巧而结实。“爷爷,这样奶奶就能天天看见它了。”她仰着脸,声音清亮得像晨露滴落,眼眸里盛着一整个清晨的阳光,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纹路。老爷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照片,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里,竟透着几分轻快。
我桌角那杯菊花茶还在袅袅地冒着热气,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在杯口凝成淡淡的云,带着江南草木特有的清芬。抿一口,清苦的滋味先在舌尖弥漫开来,像是掠过一阵微凉的秋风,细细回味时,却有一丝甘甜从喉头缓缓漾开,绵长而温润,像秋阳晒过的棉絮。就像这看似平淡的生活,那些被我们随手拂过的琐碎日常里,总藏着不期而遇的温暖与感动。如同这杯中的杭白菊,在最寻常不过的白水里,正缓缓舒展着蜷曲的花瓣,嫩黄的花心一点点绽开,竟悄然泡开了一整个春天的生机与诗意。
老爷子拄着那根系着照片的红木拐杖,身影慢慢挪出玻璃门,拐杖与地面接触的“笃笃”声先是清晰,渐渐远了,淡了,像被晨光一点点融化。门口的风铃被风拂过,叮当作响的余音在空气里打着旋,仿佛还缠绕在光柱里,久久没有散去。大厅内重归安静,只剩下档案柜散发的、混合着旧纸张与松节油气息的木质味道,和那杯菊花茶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温香,在晨光里静静交融。
我拿起那份牛皮纸档案,指尖轻轻拂过封面那个被反复描摹过的“李”字。纸页边缘因常年翻动而有些毛糙,边角微微卷起,像老人额头的皱纹。自打我们中心响应便民号召,开设非公证继承业务窗口以来,像这样的家庭内部继承案,当事人便不用再先跑公证处、花上几千甚至上万的公证费,也不用在各个部门间辗转奔波,直接就能在我们这里进入核实办理流程。这固然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省了钱、省了腿,可也意味着,每一份递到我们窗口的遗嘱或继承协议,其真实性与合法性的核验重担,就像一块浸了水的青石,稳稳地压在了我们肩上。每一处签名的笔锋转折,每一个日期的墨迹浓淡,每一丝笔迹的细微异常,都必须用比过去更审慎、更锐利的眼光去打量,不能有半点含糊——因为我们省掉的是流程,不能省掉的是责任。
小王凑了过来,她那本荧光绿的笔记本还摊在手上,页边记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还用红笔打了问号。她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丝不解:“张哥,这事儿……就这样了吗?那个伪造签名的儿子……就不怕他再来找别的茬?”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口的风铃又一次急促地响起,“叮铃铃”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几分,甚至带着点刺耳的尖锐,像是被人用力撞了一下。
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夹克的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一件灰色T恤,领口有些发皱。他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处汇成一小滴,摇摇欲坠。他眼神游移不定,像是在躲避什么,又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躁,目光迅速扫过大厅的每个角落,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定格在我手中的档案上,那目光里有紧张,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是李建明,”他开口时,嗓音带着些沙哑,像是刚跑过远路,又像是憋了许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关于我母亲那份遗嘱继承的事,我想……可能有些地方需要再沟通一下。”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红,显得格外粗大,虎口处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档案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啪”声。这声音在这安静的大厅里格外分明,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小王很有默契地没有起身去倒茶——平时她总会麻利地拿起桌边的玻璃杯——只是安静地坐回原位,握着笔的手依旧悬在笔记本上,笔尖朝内,像是做好了随时记录的准备。
“李先生,”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静,“请坐。正好,我们非公证继承业务的核心环节,就是对继承文书的真实性进行细致核实,有些情况,确实需要向您进一步了解。”
他迟疑了一下,眼神在我和小王脸上转了一圈,像是在判断什么,最终还是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膝盖几乎要碰到桌沿,像是想离档案更近一些,又像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我直接将档案推到他面前,指尖点在那枚边缘模糊、笔触僵硬的签名上。那签名的墨色比别处深些,笔画间没有自然的连贯,倒像是硬生生凑在一起的。“我们中心开展非公证继承,初衷是为群众提供便利、减轻经济负担。但便利绝不等于轻率,省了费用更不能省掉法律的责任和严肃性。”我的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像落在石板上的雨,“关于这份遗嘱的见证人签名,我们在核查中发现了显着疑点——笔迹的倾斜角度、起笔收笔的习惯,都与见证人平时的书写存在明显差异,初步判断并非本人当场签署。根据《民法典》及相关规定,此类情况我们必须予以彻查,必要时会启动笔迹鉴定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