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茶晾到第三杯的火候了。”小王从一叠文件后抬起头,毛线围巾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段冻得微微泛红的脖颈,犹如初春桃枝上那一抹怯生生的粉。她面前摊着一本边缘磨损的牛皮纸档案,封面贴着一张嫩黄色便签,是她那辨识度极高的歪扭字迹:“302室继承案——疑点:见证人签名笔锋存异,疑似描摹。”
我接过她递来的青瓷杯,温度恰好透过瓷壁渗入指尖,驱散了清晨的微寒。“你这掐点的本事,比老李炸糖油饼还准。”我轻啜一口,杭白菊的清苦与宁夏枸杞的微甜在舌尖交融,顺着喉咙滑下,连凌晨核对材料积攒的疲惫也仿佛被这口温茶悄然化开。
“那是,”小王得意地晃了晃马尾,发梢扫过档案袋,带起一阵微风,纸页簌簌轻响,“我设了三个闹钟呢:第一遍沸水醒菊,第二遍兑凉水降热,第三遍温度就刚刚好能入口。对了张哥,你看这个签名——”她的指尖落在那枚“李”字上,透明甲油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光芒,“正常签名最后一笔应是利落斜勾,有如出鞘小刀,可他这笔却是平勾,软弱迟疑,墨色也深得不自然,分明是描摹时心怯笔滞。”
我俯身细看,那笔划果然透着一股生硬的停顿感,墨迹淤积,仿佛能看见当时那只犹豫的手。“当事人九点到是吧?”我将茶杯轻放桌角,瓷底与木质桌面碰出清寂一响,“待会儿他来了,先不必点破,看他如何自述。”
“明白!”小王从抽屉里摸出一本荧光绿封皮的笔记本,笔尖悬于纸面,跃跃欲试,“我准备了三个问题,专戳谎言的窟窿眼。上次那个企图修改房产证日期的大叔,就是被我问得额头直冒汗。”
话音未落,大厅门口的风铃突然发出一串清亮急促的“叮铃”声。一位身着藏青色中山装的老爷子迈步进来,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蜡在晨光下泛着柔和光泽。他手持一根红木拐杖,杖头精雕着一只怀抱松果的小松鼠,两颗黑曜石镶嵌的眼睛灼灼生辉,仿佛凝着清晨最新鲜的露珠。
“是李老先生吧?”我上前一步,伸手与他相握——那手带着室外的清寒,指节却坚硬如古木,蕴藏着历经风霜的力道。“我是小张,负责您这个案子。”
老爷子微微颔首,拐杖在水磨石地面上轻点两下,发出“笃笃”清音,像是在叩问岁月的回响。“麻烦你们了。”他的声音轻如飘雪,却自有份量,“继承的事拖了半年,我家老伴若在天有灵,怕是要笑我做事不利落了。”
他的目光掠过小王时,忽然漾开一抹笑意,眼尾皱纹舒展开,如同秋日绽放的菊花:“这姑娘生得一副好眼神,亮晶晶的,像极我家小孙女,看人时总透着一股子灵气。”
小王耳尖微微一红,赶忙从消毒柜中取出一只新杯,沏上菊花茶,又额外加入两颗冰糖:“爷爷您喝这个,菊花是我妈从老家寄来的,清火明目。”
老爷子双手捧过茶杯,指腹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沿摩挲。他望着杯中升腾的白气,忽然长长一叹,雾气氤氲模糊了他的面容:“其实我心里清楚……那签名,是假的。”
我和小王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有打断——老人的话语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心,漾开一圈圈沉默的涟漪。
“我老伴走得急,开春时还在院子里侍弄她的月季,入夏人就没了。”老爷子望向窗外,晨光为他银白的发丝镀上一层淡金,“遗嘱是前年立下的。那时她儿子尚常来探望,谁知去年一场争执后,竟动了歪心思,仿造签名,想将我排除在外。”他停顿片刻,拐杖蓦地在地上一磕,发出坚定一响,“可我哪里是贪图那套老房子?我只想守住她最后的心愿——她一辈子爱书如命,心心念念要把后园那栋藏书楼捐给社区,让街坊的孩子们有个安心读书的去处。”
小王忽然低低“呀”了一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塑料封皮在光线中反射出微小光斑:“爷爷您看!这是我上周在社区做志愿者时拍的——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那座藏书楼?”
照片上,一栋红砖小楼静立绿意之中,爬山虎蜿蜒攀附,绿叶间一块木牌清晰可见,上书“老伴书屋”四个烫金大字。那字迹筋骨挺拔,遒劲中自带一股不肯屈折的风骨,与档案上迟疑的签名判若云泥。
老爷子凝视着照片,喉结轻轻滚动,忽然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是它,就是它……”他声音微颤,指尖轻抚照片上的木牌,“这字是她六十岁生日那天写的。她说,等我们都老了,就守着这楼,看孩子们安安静静读书。”他抬起头,目光骤然清亮,“小张,请你帮我证明签名是假的。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保住这间书屋,别让她毕生的念想散了。”
我拿起档案,翻至扉页,目光忽然被右下角一枚极小的朱红色印迹吸引——印纹是一只怀抱松果的小松鼠,与老爷子拐杖上的雕刻如出一辙。“李老先生,您这拐杖……”
老人低头抚摸着杖头那只光滑的小松鼠,嘴角浮起温柔笑意:“这是我们结婚三十年时,她亲手雕的。她说,松鼠攒粮过冬,就像我们攒日子,一点一点,总能攒出一个暖融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