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第二天下午,夏吉祥才回到尚海。
他提着一只手提箱出现在虹口,而后径直来到弘济膳堂总店,晋见了总监事里间甫。
“里见先生,幸不辱命,我回来了。”
办公室里,只有主客两人,夏吉祥恭敬行了一礼,双手奉上递上手提箱。
里间甫不接箱子,他看都不看,抬手示意放在面前桌子上,眼睛只盯在夏吉祥脸上:
“啊,吉良君辛苦了,我们在南京日报的记者,已经报道了特快列车的劫案,佐佐木健四郎大佐遭到抗日分子炸弹袭击,不幸重伤离世。”
里间甫犹如念新闻稿一般,叙述了佐佐木的死讯,而后他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并不品饮,温和的问:
“吉良君,你有没有打开看过,这箱子里都有什么?”
“在下只打开看了一眼,里面东西纹丝未动,”夏吉祥神情平静,波澜不惊的回答:
“箱子里放着一些古董和金条,阁下如有疑惑,可找专业刑侦人员来验看箱内印痕。”
夏吉祥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箱体里多层衬垫,东西摆放在箱子里,就会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哦,吉良君,你不用急于澄清,我用人不疑,相信你的身手及专业素养,知道你不会看走眼。”
里见甫捏着茶盏的手极稳,白瓷杯沿在唇齿间轻碰,茶汤徐徐入口,热气漫过了鼻尖。
日本人喝茶很慢,很讲究仪式感,与人洽谈也借此思考对策。
夏吉祥默然而立,唯有静待下文。
就见里间甫眼皮半垂着,遮住眼底的算计,喉间滚动时发出汩汩声响,仿佛连吞咽都在权衡,咽下茶水后他才幽幽问道:
“吉良君,难道你在这箱子里,没有看到一本账簿吗?”
“回禀先生,行动过程中,我是在包厢里看到一本账簿,但是被一同行动的小泽君收走了,他说这东西很重要,我的级别不够承接此事,他要把账簿亲自带回去,呈交给内藤大佐阁下。
我是因为中途跳车,赶路回来晚了,小泽君应该早就回来复命了,难道内藤长官没有跟您说起此事吗?”
“亦耶(没有)~~~”
里间甫皱了皱眉,慢吞吞的说:“至今为止,小泽没有回来报到,宁波、无锡及苏州各处情报站也没有他消息,这个人居然就此失踪了。”
“毕竟才过了仅仅一天,不能称之为失踪吧,”夏吉祥表情坦然,帮着分析道:
“小泽君擅长化装,汉语也说得很好,可能路上交通出了点阻碍,缺乏合适的搭乘车辆,由此才耽搁行程了吧?”
“但愿如此···毕竟车上与铁路沿线,都没有发现其他疑犯的尸首。”
里间甫说话之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夏吉祥面部表情,强调道:
“这个账簿很重要,它记载了尚海帮会分子、腐坏的支那抵抗军,与我们帝国机关交易烟土的账目及往来明细,一旦落到租界反日媒体手里,势必大肆宣扬,极大折损我们大日本蝗军的威望!”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泽君如此慎重!在下作为低级科员,只能作为卑鄙刺客使用,确实不够级别获悉此事。”
夏吉祥是见鬼说鬼话,一本正经的提醒说:“不过在下也完成了份内之事,那么就请先生检查一下箱子吧。”
“嗬嗬嗬···是啊,我也这么跟内藤说过,事情结果还未见分晓,不用着急下断言,再等一两天。”
里间甫慢悠悠的,手中攥着茶杯轻轻摇晃,像是要使茶味更酽一些。
恰在此时,桌上电话铃响了,里间甫拿起话筒问:
“喂,我是李鸣,什么事····什么什么?
在闸北弄堂里抓到一伙穷烟鬼,他们居然敢明抢,在烟馆里抢了一把大烟泡?”
里间甫嘿嘿一笑,轻描淡写的吩咐:“那些大烟鬼骨瘦如柴,当苦力都没人要,活着只能浪费粮食,就当作抗日分子都毙了吧!
命令巡逻队!立即在弄堂口行刑,然后悬尸示众两天。”
里间甫说完挂了话筒,端着青瓷茶杯,若无其事的继续讨论茶道,悠然吟诵道:
“晨起沏一壶酽茶,苦香漫过窗棂,冉冉而生思乡之情···
吉良君,茶要多泡才能入味,这第三泡最是醇厚,就像有些发生过的事,总要沉淀一下,过几天才见分晓,你说是不是啊?”
夏吉祥眉头微皱,有意露出一丝不耐烦,沉声道:
“里见先生,在下是粗鄙之人,不懂高雅茶道,先生若有生意上的阻碍,尽可以交给鄙人解决,至于高深的政治权谋,即非在下所长,在下也不感兴趣。”
“不不不···吉良君,你在故作粗鄙,乃是少有的精明人,你以前效劳过的津川父子,赤木(亲之)阁下、还有宫(远航)先生,他们虽然都已作古,但对你的评价很高啊。”
“哈!”夏吉祥恭谨一礼,低声答道:“在下身为杀手,实为不祥之人,真得非常惭愧。”
“吉良君,你完成任务是奉公尽职,所以不必介怀,”
里间甫说着拉开箱子拉链,满箱子的古董金条他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手提箱,随手推到一边,慨然道:
“你任务完成的不错,古董留下,金条待会你尽数取走,都赏你了。”
“啊?!这···这···”
夏吉祥看似大出意料,不禁瞠目结舌,连连道:“
哎呀,先生如此厚赐,卑职···在下如何敢承受···实在愧不敢当,请先生收回赏赐,另行嘉奖即可。”
夏吉祥满脸惊愕的样子,让里间甫很是得意,就见他抿起唇须,呵呵笑道:
“宝马赠烈汉,重金交豪杰嘛,吉良君,请不必推辞!
古人常说为士之道,有恒产者才有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更不可能忠君爱国。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精英俱乐部的正式成员了,今后你我亦师亦友,互相扶持,互为依托如何?”
夏吉祥深深鞠躬,不肯抬头直视里间甫,连连自谦道:“嗨!先生慷慨厚赐,在下不敢推辞!只是自惭形秽,不敢在先生面前,恬颜称呼朋友两字。”
别看满脸感激涕零,其实在夏吉祥心里,已经认定面前就是最狡猾的魔头,披着人皮的恶鬼。
无论里间甫表现得如何友善慷慨,都是精心雕琢的毒饵,
那双总是眯起的笑眼,暗藏的算计比阴沟里直排的黄浦江水还要汹涌肮脏,任谁落入其中,都会绞成齑粉,臭不可闻。
他必须时刻小心伪装,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不必客气,吉良君,应该叫你津川吉良,你与那些支那贱民不同,你入赘了武家名门,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忠良子民,真正的自己人!”
里间甫刻意放缓语速,显得额外语重心长,推心置腹:
“自古以来,中原只有千年世家,没有千年王朝,而所有世家望族,无不以家族存续为至高生存法则,对中央皇朝并无敬畏效忠之心。
面对王朝更迭,势力割据之时,世家更是采取‘分投‘政策,
让家中子弟投效不同势力,多方布局,提前占位,抢占政治红利,
更重要的是世家懂得风险对冲,避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支那山河破碎,从蒋宋王朝里分化出来的汪陈(陈壁君)家族,周佛海,陈公博、王克敏,褚民谊等人莫不如此,”
说到这里,里间甫露出一丝狞笑:“不要以为我们看不清这些汉人家族首鼠两端,两头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