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短剑在掌心一转,剑尖挑起烛台,火舌舔上帐幔,瞬间窜起半人高。
夙柔的瞳孔猛地收缩:“你疯了?”
“密道出口在井底,火起才能开。”
元温答得飞快,一边说话,一边把案上那包糖塞进夙柔怀里,“带着,甜嘴,也甜刀。”她忽然伸手,推了夙柔一把,力道大得惊人,“走!”
夙柔被推得踉跄一步,回头,看见火光已经爬上元温的袍角,那素白的布料被映得通红,像嫁衣。
尚久忽然伸手,把元温打横抱起,像抱一片羽毛,转身冲进密道。
宫煜断后,刀光如雪,把射来的弩箭劈成两截。
他回头,最后看夙柔一眼,那一眼极短,却像把一整座大漠的风沙都灌进来:“刺史府,明日卯时,我等你。”
夙柔的糖在舌尖化尽,苦得发涩。
她点头,转身,掠出窗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身后,火舌轰然炸开,把整座宅子吞进肚里,像头苏醒的兽。
刺史府在城东,骑马需一炷香。
夙柔赶到时,天边已泛起蟹壳青,府门口的石狮子被晨雾打湿,像两头刚洗完澡的兽。
她翻身下马,缰绳随手扔给门房,脚步却慢下来——府里太静,静得反常,连平日最聒噪的那只鹦鹉都没叫。
她伸手,摸到腰间刀柄,冰得她指尖一颤。
穿过二门,绕过影壁,她看见阿爹夙万站在堂前,穿一件家常的靛蓝袍子,没束冠,头发披散着,像一夜未眠。
阿娘季氏坐在他身侧,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指节发白。三夫人季氏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攥着帕子,帕角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夙柔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
夙万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像两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
他开口,声音沙哑:“阿柔,你回来了。
夙柔没应声。
她走过去,跪在阿爹面前,额头抵住他膝头,像小时候犯了错。
夙万的手落在她发顶,粗糙,温暖,带着淡淡的墨香——那是他常年批公文留下的,像某种烙印。
良久,他轻声道:“元温那孩子……”
“活着。”夙柔答得干脆,声音却哑得不像自己的,“尚久带她走了,密道。”她抬头,看向阿娘,“阿娘,我要回边关。”
季氏的佛珠断了,檀木珠子滚了一地,像谁撒了一把黑色的泪。
她没捡,只伸手,捧住夙柔的脸,指尖发抖:“边关苦啊,阿柔,你阿爹的腿就是在那儿冻坏的……”
“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夙柔握住阿娘的手,掌心有茧,有皱纹,有岁月刻下的河,“比什么都重要。”
三夫人季氏忽然开口,声音尖而细:“那夙迟呢?他如今是骠骑大将军,你带他走,皇上能答应?”
夙柔转头看她,目光平静得像一口古井:“夙迟会答应。”
她顿了顿,补一句,“皇上也会。”
她伸手,从怀里摸出那包糖,拆开,拣了最红的一颗,塞进三夫人手里,“尝尝,元温做的,甜。”
糖在三夫人掌心化开,像一滴血。
她忽然哭了,眼泪砸在糖纸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夙万俯身,捡起一枚佛珠,握在掌心,像握住某种决断。
他看向夙柔,目光穿过她,看向更远的、尚未亮透的天:“那就走。明日卯时,城门。”
夙柔叩首,额头抵地,像行一场古老的礼。
起身时,她听见阿娘轻声问:“宫煜那孩子……”
“他答应教我侄子骑马。”夙柔答得飞快,声音里带着笑,却没人笑。
晨雾更浓了,像谁把一整匹白练罩在府上,把所有人都裹进去,裹成一枚巨大的、尚未破茧的茧。
夙柔转身,走出府门,黑马在阶下等她,鞍侧挂着她的刀。
她翻身上马,回头,最后看一眼府门——朱漆剥落,铜环生锈,像张老去的脸。她忽然伸手,摸出怀里那颗糖,最红的那颗,塞进嘴里。
糖早已化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苦得发涩,却奇异地让她想起元温的手,想起宫煜的眼,想起大漠里那轮永远晒不化的月亮。
她勒转马头,往城门去。
雾在她马蹄下碎开,像谁撒了一把银。
远处,天边泛起蟹壳青,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她忽然想起元温那句话——
“怕啊,怎么不怕。可怕有什么用?”
她笑起来,舌尖尝到铁锈的腥,却奇异地甜。
黑马撒开四蹄,载着她冲向那尚未亮透的天,像冲向一场早已写好的、却仍未揭晓的结局。
而此刻,密道尽头,尚久抱着元温浮出水面。
井口的天极小,像枚被岁月磨薄的铜钱,却奇异地亮。元温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短剑仍握在手里,剑尖滴着水,像滴未落的泪。
尚久低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一粒极小的、未化的糖,在晨光里闪着七彩的光,像谁把一整座大漠的星,都藏进了她眼里。
他忽然俯身,吻住那粒糖,吻得极轻,像吻一场尚未醒的梦。
元温没睁眼,却伸手,环住他颈,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尚久,我们回家。”
尚久“嗯”了一声,抱紧她,像抱一整座江山。
井口的光更亮了,照在他们身上,像给两人镀了一层金。
而远处,荆州城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清晰,像头刚醒的兽,张着嘴,等着吞噬,也等着被吞噬。
但此刻,他们不怕。
糖在舌尖化开,苦尽,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