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尚久,宫煜。”元温顿了顿,补一句,“还有它。”
她忽然拉过夙柔的手,按在自己小腹。
袍子宽大,先前竟无人察觉——此刻掌心之下,那圆滚滚的弧度像一轮偷偷长成的满月,带着体温,带着心跳,带着不容错认的、生命的蛮横。
夙柔的呼吸停了一瞬。风从回廊尽头卷过来,吹得她眼眶发涩,却吹不散指尖那层滚烫。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干:“多久了?”
“六个半月。”元温答得轻,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大漠里发现的,尚久说,是那一夜。”
她抬眼,看向尚久。尚久站在灯影里,火光把他轮廓镀上一层毛边,像幅被水晕开的旧画。
他没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只低头拨弄腰间那枚玉佩——夙柔认得,是宫煜的,三年前宫煜亲手挂到元温颈上,说“替我守着她”。
如今玉佩换了位置,挂在尚久腰侧,绳结是新的,颜色却旧,像被谁反复摩挲过。
宫煜忽然开口,声音低而稳:“先进屋。”
屋里没点灯,只窗棂外漏进一线月色,像谁用银线把夜缝了一道口。
元温松开夙柔,自己去案前摸火石,火石相撞的刹那,夙柔看见她侧脸——苍白,却浮着一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像雪里渗出的霞。
火舌舔上烛芯,屋里亮起来,案上摆着两只汝窑茶盏,盏底沉着未化的糖块,琥珀色,在热水里缓缓吐丝,像某种隐秘的蛊。
尚久把门掩上,自己却留在门外。
宫煜也没进,他倚在廊柱上,抱臂看天,像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星图。
屋里只剩两个姑娘,隔着一张矮几,盘膝对坐。
元温把糖盏推过来:“尝尝,尚久做的,加了薄荷和玫瑰卤,比从前你偷藏的那种更烈。”
夙柔没动。
她盯着元温的肚子,那弧度在烛影里微微晃动,像水波里漂着的月。
良久,她问:“宫煜知道吗?”
“知道。”元温笑,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画一道弯,“他第一个知道,比尚久还早。”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他说,‘挺好,生下来,我教他骑马。’”
夙柔忽然伸手,握住元温腕子:“元温,你怕吗?”
元温抬眼,烛光在她瞳仁里跳,像两粒被囚的星。
她没答,却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巴掌大,油纸包,四角折得方正,像块小小的砖。她拆开,里面躺着一排糖,共七颗,颜色各异,在烛火里闪着湿润的光。
她拣了最红的那颗,塞进夙柔嘴里,指尖碰到夙柔唇,凉得像雪。
糖在舌尖化开,先是甜,再是辣,最后泛上一层苦,像把一整座大漠的风沙都碾碎了灌进来。
夙柔被呛得咳了一声,泪意涌上来,却听见元温轻声道:“怕啊,怎么不怕。可怕有什么用?夙柔,我如今才知道,原来‘怕’这个字,也是要分时候的。有的事,怕也得做;有的人,怕也得嫁。”
她忽然倾身,额头抵住夙柔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梦见他了。”
“谁?”
“孩子。”元温的呼吸拂在夙柔脸上,带着糖的苦甜,“梦见他骑着小马,手里拿一把木剑,剑尖挑着个灯笼,灯笼上画着并蒂莲……跟当年你带走的那盏,一模一样。”
屋外,风忽然大了,窗棂被拍得啪啪响,像谁在外头急急叩门。
夙柔的糖还没化尽,舌尖麻得发木,却听见廊下传来尚久的声音,压得极低:“宫煜,有人。”
宫煜的声音更轻,像刀出鞘前那一瞬的冷:“几个?”
“三个,东南角,轻功不错。”
屋里,元温的手忽然收紧,指甲掐进夙柔掌心。
夙柔反手扣住她,用口型道:“别怕。”
她起身,动作轻得像猫,一步掠到窗边,指尖挑开一条缝。
月色漏进来,照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银。
院墙外,那棵老梅的枝丫忽然无风自动,簌簌地落下雪来——不是雪,是暗器,细如牛毛,在月光里闪着蓝幽幽的磷火。
夙柔的瞳孔缩成针尖。
她认得那光——西域鬼市买的“蚀骨”,沾皮即腐,无解。
她回头,看见元温已经站起来,一只手护着腹,另一只手从案下摸出一柄短剑——剑长不过一尺,剑身却宽,像片被压扁的月。
烛火在她脸上跳动,照出她眼底一层冷冽的、近乎锋利的平静。
“从密道走。”夙柔低声道,手指在墙上某处一按,博古架无声滑开,露出黑黢黢的口,“尚久知道路,出去后往东,渡口有船。”
元温没动。她看着夙柔,忽然笑:“你呢?”
“我断后。”夙柔答得干脆,像在说今晚吃什么。
她伸手,替元温把鬓边那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耳垂,凉得像玉,“放心,我答应过尚久,把你完整无缺地还给他。”
元温的喉头动了动,像吞下一枚滚烫的炭。
她忽然伸手,抱住夙柔——不是握手,是拥抱,手臂环过夙柔的肩,肚子抵住夙柔的腹,那圆滚滚的弧度像一轮满月,把两人之间所有缝隙都填满。
夙柔闻见她发间淡淡的檀香,混着糖的苦甜,像某种诀别的香。
良久,元温松开她,后退一步,短剑横在胸前,剑尖指地,像行了一个古怪的礼。
“夙柔,”她轻声道,“若我活不过今晚,记得告诉孩子,他爹不是懦夫。”
夙柔的呼吸一滞。
她想说“放屁”,却听见屋顶瓦片轻轻一响,像谁踩碎了一片薄冰。
下一瞬,宫煜的声音破窗而入,带着铁锈的腥:“夙柔,接刀!”
一道银光劈开夜色,夙柔伸手,五指扣住刀柄——是她的刀,三年未饮血,刀身却亮得像新磨。
她回头,看见宫煜已经翻进屋,身后尚久紧随,两人背对背站着,像两柄出鞘的剑,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宫煜没看她,只盯着窗外,声音低而稳:“三个变五个,东南角多了两个,用弩。”
尚久接口:“弩上涂了火油,他们想烧屋。”
元温忽然笑出声,声音清脆,像碎玉:“那就让他们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