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吹得梅蕊楼顶的灯笼摇曳不定。陈迹站在凭栏处,手中酒坛已空,余味苦涩如胆。他望着远处内城城墙上的巡夜火把,一列列移动如萤,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眼睛正俯瞰着这座城池的每一寸暗流。
袍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锅在栏杆上磕了磕,灰烬随风散去。“东家,你今夜这局,是HeroCall,也是All。”他声音低沉,却不带半分戏谑,“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不是输,是明知道要输,还不得不跟。”
陈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袍哥说的是实话。从他以司曹丙身份设局诱捕司曹丁开始,每一步都在赌命。他没有证据,只有推测;没有靠山,只有孤身一人与几个信得过的把棍。他甚至不敢确定齐昭宁就是林朝京??那个十年前在固原失踪、被羽林军上报阵亡的偏将,也是他兄长林朝青唯一的同门师弟。
可那些细节,像钉子一样扎在他脑子里拔不出来。
嘉宁十七年,固原一战后,三十七名边军将领上报阵亡,唯有一人尸体未寻获??齐昭宁。而此人三年前突然出现在京城,以诗才入翰林院庶吉士,举止儒雅,谈吐风流,无人怀疑其来历。但他曾在一次文会上,当众吟诵一首《陇西行》,其中一句“血染黄沙埋忠骨,功归朱门宴歌舞”,直指羽林军杀良冒功之弊政。当时费梁香脸色骤变,却未发作。
更巧的是,那晚之后不久,京城晨报便开始连载一篇名为《龙门客栈夜话》的纪实文章,讲述一名边军逃卒如何穿越敌境归国,却被朝廷密谍追杀至死的故事。文中细节与固原之战高度吻合,连军中暗语都未曾出错。
谁会知道这些?
只有亲身经历者。
也只有活下来的人。
陈迹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凭姨那晚说的话:“嘉宁十七年,固原一名偏将逃回京城,而后消失无踪,此人叫什么名字?”
那是试探,也是钥匙。
他当时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齐昭宁。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他早已查过军籍卷宗,意味着他越界了。而军情司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擅自翻阅旧档。
尤其是涉及“地藏”与“白龙”之间的秘辛。
“你是不是早就怀疑他了?”袍哥忽然问。
“不止怀疑。”陈迹睁开眼,目光冷峻,“我在洛城时,曾见过一份残卷,记载当年陆谨亲赴固原整顿边防,临走前带走一名重伤偏将,称其‘尚有大用’。那份卷宗被烧毁大半,但我认出了批阅者的笔迹??是白龙。”
袍哥眉头微皱:“白龙带走了他?那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陈迹声音压低,“那人本该死在途中,可他活了下来。因为他不是普通偏将,他是陆谨布在军中的暗桩,代号‘影七’。而‘影七’的任务,是监视羽林军是否已被景朝渗透。”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袍哥沉默片刻,才道:“所以……他是我们的人?”
“曾经是。”陈迹冷笑,“但现在我不知道他还效忠谁。他在文远书局办诗会,结交清流,暗中却通过报纸传递消息。他甚至可能已经接触到了‘天’字序列的名单。”
“你是说……他想重启‘天地’之规?”
“不。”陈迹摇头,“他是想毁掉它。”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寒意。
若真有人意图颠覆军情司的根本法则,那绝非叛变那么简单??那是要掀翻整个体系,让白龙、地藏、谛听全部陷入混乱。而唯一能从中获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彻底脱离控制的疯子,另一种,是背后另有主使的棋手。
陈迹忽然想起神宫监提督临死前的眼神。
那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就像一个终于完成任务的死士。
“凭姨说柯炎枫死了。”陈迹喃喃道,“可她没说是谁杀的。”
袍哥眯起眼:“你的意思是……齐昭宁动的手?”
“不一定。”陈迹思索,“但有人借他的手做了局。司曹丁暴露得太容易,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献祭。而齐昭宁,恰好成了那个递刀的人。”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七刀匆匆上楼,抱拳禀报:“东家,齐昭宁不肯走,说要见您一面。他说……他知道您是谁。”
陈迹眼神一凛。
他知道?
不是“猜到”,也不是“怀疑”,而是“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方不仅掌握了他的身份,还可能知道他穿越之事。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让他脊背发凉。他自以为隐匿极深,步步为营,可若早在对方眼中已是透明,那这一月来的所有谋划,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笑料。
“带他上来。”陈迹沉声道。
七刀应声而去。
不多时,脚步声再度响起。齐昭宁被两名把棍架着走上顶楼,衣衫略显凌乱,脸上却不见惧色,反而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笑意。
“陈迹。”他开口,声音平静,“你终于来了。”
陈迹盯着他:“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齐昭宁摇头,“但我认识林朝青。你虽换了面孔,可眼神和他一模一样??那种明明身处绝境,还要硬撑着往前冲的倔强。”
陈迹心头一震。
这不是伪装,不是试探,而是一种深切的认知。
“你说你是齐昭宁。”陈迹缓缓道,“可你真是吗?还是说,你也只是另一个替身?”
齐昭宁笑了,笑得有些凄然:“我是齐昭宁,也是林小七。十年前,我被陆谨救下时,他就给我改了这个名字。我不是为了活命而改名,而是为了忘记过去。可有些事,忘不掉。”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太液池的方向:“你知道为什么‘天地永不相见’吗?不是因为规矩森严,而是因为一旦相见,就会有人忍不住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
“关于白龙的真实身份。”齐昭宁目光锐利,“你以为白龙是陆谨一手创立的职位?错了。第一任白龙,是他自己亲手杀死的。而那个人,是你父亲。”
陈迹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