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庙街油腻的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霓虹灯招牌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扭曲成一片片模糊而刺眼的光晕,红的、绿的、黄的,鬼影般跳动闪烁,映照着狭窄巷子里攒动的人头。空气里黏糊糊的,弥漫着劣质烟草、隔夜馊水和廉价香火混杂的复杂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窄巷深处,一家没有招牌的老旧麻将馆里,烟雾浓得化不开。牌桌中心,和联胜两大猛人——大D和阿乐,隔着牌桌对峙着。桌上散乱着麻将牌和皱巴巴的钞票,如同一场被搅乱的棋局。
大D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脖子上粗壮的金链子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棱角分明的脸上横肉紧绷,额角那道蜈蚣似的旧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对面的阿乐。阿乐则像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瘦削,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阴冷的青灰,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沿,发出细微而令人烦躁的笃笃声。
“新记那条街的看场费,我大D要九成!”大D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几个麻将牌跳了起来,“阿乐,你他妈的胃口别太大!上次鱼头标那笔账,老子还没跟你算!”
阿乐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一块麻将牌,指腹缓缓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眼皮都没抬一下:“大D哥,火气这么大,伤肝啊。地盘,从来都是能者居之。鱼头标?呵,他命不好,跟错了人,怨不得谁。”那声轻飘飘的“呵”,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在大D的神经上。
“扑你阿母!”大D彻底被点燃,暴吼一声,手臂猛地横扫过去!哗啦!整张沉重的麻将桌被一股蛮力掀翻,木屑、麻将牌、钞票漫天飞舞,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墙上。他身后的几个马仔反应极快,哗啦一下全都拔出了雪亮的砍刀,寒光瞬间刺破了浑浊的烟雾。阿乐这边的人也毫不示弱,几乎在同一时间亮出了家伙,铁棍、匕首、短斧,寒光闪闪,空气中骤然绷紧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冰冷的金属气息瞬间压倒了劣质烟草的味道。牌馆里其他赌客和看场的小弟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滚爬爬地缩向墙角和门口,恨不得把自已嵌进墙缝里。
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旋涡中心,角落的阴影里,却坐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叔父串爆,像一截被遗忘的老树根。他蜷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身子佝偻着,仿佛被岁月和烟雾共同压垮了脊梁。他双手捧着一支油光发亮的铜质水烟枪,烟锅里暗红的火星随着他“呼噜…呼噜…”的吸吮声,时明时灭。浓重呛人的劣质烟丝味,顽固地在他周围盘绕,形成一小片独立的浑浊空间。他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老脸隐在袅袅腾起的烟雾之后,浑浊的眼珠半开半阖,对眼前这足以掀翻整个庙街的冲突视若无睹,仿佛只是听着窗外的风雨声。
直到两拨人马刀锋几乎要撞出火星,吼叫声震得屋顶簌簌落灰,串爆才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费力地、带着痰音地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竟奇异地暂时压过了现场的喊杀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角落的动静吸引过去。
串爆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他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抹去眼角咳出的浊泪,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喘息:
“咳咳…大D…阿乐…听我…咳…一句…”他浑浊的目光吃力地在两张杀气腾腾的脸上移动,“龙头棍…咳咳…只有一根…和联胜…也只有一个坐馆…争来争去…伤的是…自家兄弟的和气…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后面的话被淹没在痰音里,只余下那“和气”二字,在浓烟与杀气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和气?”大D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剐向角落里的串爆,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暴戾的光,“老东西!抽你的水烟抽昏头了?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教做事?”他猛地一挥手,一股劲风裹挟着唾沫星子直扑串爆面门,“滚远点!再多嘴,连你这把老骨头一起拆了当柴烧!”
旁边一个急于表忠心的大D手下,更是粗鲁地冲上前,一把推在串爆瘦弱的肩膀上。藤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后滑去。串爆“哎哟”一声低呼,本就蜷缩的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倒去,手里的水烟枪差点脱手。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椅背,才勉强稳住,水烟锅里滚烫的烟灰泼洒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缩。他低垂着头,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滚烫的烟灰,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紧握着水烟枪的枯瘦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没人再理会角落里那个狼狈喘息的老废物。大D的咆哮和阿乐阴冷的回应再次主导了空间,火药味浓得几乎一点就炸。串爆费力地重新坐稳,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那支宝贝水烟枪,浑浊的眼珠在浓密的烟雾掩护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掠过暴怒的大D,扫过阴沉的阿乐,最终落在地上那几枚被踩踏、沾满污渍的麻将牌上。那眼神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冰锥般的冷意,一闪而逝,快得仿佛只是烟雾造成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