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梳着双丫髻的混血孩童,正踮着脚尖盯着壁龛里的圣徒像,手指偷偷点在“多马”像的衣褶上,眼中满是好奇。他随父亲从藩邸来广州不过半年,虽还不能完全理解教义,却被这些奇特雕像深深吸引。
正午的钟声忽然在殿堂内响起。那钟并非铜铸,而是用锡铁打造,声音清越却不张扬,穿过敞开的门窗,与巷外蕃坊的市井喧嚣奇妙交融:巷口叫卖琉璃香药的吆喝、胡姬弹乐的旋律、茶馆伙计的招呼声。
连同教堂内信徒祈礼时绸布摩擦的轻响,一同被正午阳光裹住,酿成一幅鲜活的蕃汉交融图景。祭台前,白袍经师/教士正缓缓展开经书。他眼眸里映着窗外的蓝天与十字架的金光,还有噗噗而起的飞鸟。
他口中诵念的经文虽带着口音,却在这岭南的正午里,透出一种跨越山海的安宁;就像珠江水包容着来自波斯湾的商船,这座教堂也包容着不同肤色的信仰,在古代广州的繁华里,静静绽放着独特的光彩。
教士抬手的瞬间,殿堂内的气息骤然沉静。他手中握着一支镶着玛瑙的白蜡木杖,杖首雕刻成展翅的白鸽模样,随着他轻缓的步伐,杖尖在青石板上敲出沉稳的节奏,与信徒们逐渐响起的吟唱交织在一起。
那歌声并非中原佛寺的梵呗,也不是道观的清曲,而是带着波斯语调的悠扬旋律,词句虽晦涩,却在高低起伏间透着虔诚。前排的波斯商人挺直脊背,双手交迭按在胸前,唇齿间溢出音节带着故土的乡音;
穿唐装的本地妇人也放下团扇,眼帘轻垂的露出虔诚与悲悯,吟唱声里揉进了几分岭南小调的柔婉,两种声线在殿堂中相融,竟似珠江水与蕃舶带来的异域浪潮般和谐。祭台后方的神龛,在此时愈发清晰。
在这个时空当中,既未发生过大名鼎鼎的武宗灭佛,自然也没有在毁弃天下寺院的过程中,顺带将景教踩入历史尘烟之中。因此,自唐太宗贞观年间时传入,迎合上层获得支持的景教,亦是得以延续至今。
甚至在梁公开启的百年大征拓中,一度受到支持而教门大兴;随着大举东征的唐军将士,和无数附骥从征的各族健儿、义从;将被驱逐出当初大秦的景教法脉,重新反攻倒算到了发源故土,成为耶城主导。
因此,也成为东土的外域三夷教中,力压在东土历史悠久,很早就传入的祆教/拜火教,成为传统的佛道源流之外,第三大正信教门所在;在周边环宇海内的诸侯外藩之中,亦是拥有众多的信徒和影响力。
而这座景教十字庙,既非是广府当地最古老的巴贝堂;也不是最为圣神的初代“镇国大法主”阿罗本圣墓堂,更不是规模最大、最新的海神庙本堂;甚至不是最受当初南海公室,现今大梁朝廷重视的主座堂。
随着正午的阳光达到了天顶,教士的祷告声在此时达到高潮。他举起经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愿阿罗苛的光芒,如珠江之水,滋养万民;愿移鼠大圣的恩典,如蕃坊的阳光,普照众生!”
话音稍顿,他垂眸望向殿内信徒,语气中添了几分庄重与敬慕,继续诵念:“更祈我主护佑大梁社稷——忆昔太宗文皇帝,怀万国之心,容异教之念,使远来者得立庙堂、传信仰,此乃圣君之仁,堪比日月;”
“又念高宗天皇大帝,承先帝之德,续包容之政,许蕃坊建寺、信徒安居,使景教之花得在岭南绽放,此乃明君之智,宛若星辰!”
“……愿至高皇天,光明山之巅,威德无尽的皇父阿罗苛,赐福当今圣主,亦愿历代皇主之仁德永传,使中土与万国共沐太平,使信仰与社稷同得安宁!”
祷告结束语落,所有信徒齐齐躬身,双手按在额前,动作整齐划一。波斯商人腰间的蹀躞带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岭南女子发髻上的银质十字架发簪反射出微光,十二圣徒的木像在光影中静静伫立,仿佛也在呼应这份对信仰的虔诚与对东土天子的尊崇。
窗外的蝉鸣依旧,巷外的喧嚣仍在,可此刻的教堂内,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俗世的燥热与喧嚣隔绝在外。唯有余韵未散的祷告声、信徒轻浅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的轻响,在正午的明亮阳光里流淌。
这声音里,既有异域信仰的纯粹,也有对东土盛世的赞颂,为这座唐代广州的蕃坊十字庙/阿当堂,镀上了一层兼具神圣与家国情怀的安宁。但在所有的祷礼都散去之后,驻堂的白袍经师/教士这才来到后院。
当他再度踏入存放轨仪法器的圣物间时,手中已然多了一个微微温热的食盒;随着圣物间的门户禁闭,隔绝了外在的天光之后;他才用力按下砖墙上的铁支烛台;吱呀作响的沉闷摩擦声中,一个下行旋道显露。
随着他缓步踏入其下,顿时就闻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酒肉混杂污浊气息;还有一个醉醺醺的抱怨声:“景净,我还要在这,担惊受怕的藏上多久……没有女人,没有乐子,只能吃了睡,就看这些啥劳子画册!”
“郎君见谅,这是您的家门交代,若非外间事态有所平息一二,不然……”名为景净的白袍经师/教士,却是脸色如常有带着些许疏离道:“不然什么?”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旋梯下方的空旷密室之中。
下一刻,教士景净毫不犹豫的挥出手杖,却砸了一个空。而听到这个陌生声音的霎那,之前抱怨的“郎君”,却大声惨叫起来,不顾一切的向外窜逃而去,同时口中还叫嚷着:“不是我……别找我……有鬼啊……”B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