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痴心妄想。
黑泽阵坐了很久,直到背对着他的人呼吸渐渐匀称。他并不关心他僵在那里是为什么。时间像推移了一个世纪,黑泽阵起身,把床边柜上的收音机轻轻往前推了推。
“报纸每天都会送过来。”他说,然后就感觉没有什么可说的。又过了一会,他转身离开。
漫长的冷战开始了。
24.
黑泽阵的目标,首先是把组织的存在本身摧毁掉。
这是个盘踞于历史之上的硕大毒瘤,无数不可避免地往深渊滑落的灾难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到了他这个层次,一切已经不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麻烦的反而成了收尾——
如何收拢底下的人,让他们一个不落地被一网打尽?
如何不让这个已经被摧毁的组织透露出半点风声?
两个问题,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这个庞大而隐蔽的组织以利相诱、以武相逼,在高层间联结起一张硕大的网。权力本身是最好的庇护,派生的流言不到一天就荡然无存,而当其失势时,想要做到这点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多年,他们在追缉他,同时也保护他。因为将唐沢裕视为囊中之物,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封锁他的消息。
这是这个组织带来的负面影响中,唯一一点可称得上微不足道的好处。唐沢裕没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在发现杀手的第一时间规划好路径反杀,只有在长久的实战中才能做到这一点,在自己之前,黑泽阵想不到他曾经这样应付了多少次。
研究人员问:“真的要留下您的信息吗?”
黑泽阵短暂地从沉思中回过身,顿了顿,他说:“是。”
这间实验室也同样是组织名下的资产一员,甚至是所有的生物实验室中,最为著名的那一个。二十世纪之初,细胞生物学初具雏形,最前沿的课题开始研究生物膜,同时也有了基因的概念
这间实验室受组织控制,平常运转与常人无异,只会分出几个课题以供那些隐秘的研究,与此同时,研究所需要的价格高昂的设备,离心机,精密器械,一应由组织的资金提供。
如何去封锁唐沢裕的消息?
一方面,抹掉唐沢裕在组织里留下的痕迹;另一方面,将无法抹除的替代掉。
指向唐沢裕的存在本身,只有姓名、面貌。可组织能与那么多的机要合作,长生不老的诱惑在其中也占有很大一环。
如果这些贪婪的政客根本不知道有唐沢裕这个人,又该被什么理由糊弄过去呢?
“您的骨龄比实际的年龄小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说,“这是发育迟缓的征兆。所有的生理活动周期都减慢了,也可以理解为,时间在您身上走的很慢。”
“你知道后面如何做。”黑泽阵淡淡地说。
——那么就只剩他自己。
组织培养的这些小孩,不仅是杀手,同样也是最为经济的试药素材。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药物里,总有一项能歪打正着。
黑泽阵在很久以前发现了这种幸运,青春期的孩子都开始抽条,而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慢慢生长,这个疑问终于在实验室中得到解答。
他找到了很早的那份档案。与他有关的那项研究,代号被命名为“银色子弹”。
他通过在高校实验室的机会,与军工的高层相熟。想要将组织牢牢扼杀,不透露半点风声,一个人的力量可能不够,但加上国家机器,调动的力量无异于高射炮打蚊子。
也得益于唐沢裕的选择,这个新生的国度与西方的主流社会没有纠葛,因此也不知道关于组织的隐秘传言;他们不怕被打压,被封杀,因为他们从诞生之初就被围追堵截。
黑泽阵剩下要做的事是瞒天过海。
将银色子弹的资料,作为唐沢裕的替代——长生不老的噱头本身,交上去。
这件事急不得,也不能急。
他如此精密的,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切,有时感觉自己像端坐在网面正中的蜘蛛,每秒都有大量的信息要处理计算,唯一的闲暇只有傍晚。
唐沢裕醒来后,他风雨无阻,每天都会在六点回来;曾经双方的角色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倒错,他穿过幽长的隧道,有时在栏杆外面,有时在里面。唐沢裕从不说话。
他是一个相当擅长于打发时间的人,日报上有一栏版面是填字游戏,他琢磨那个就能消磨掉一整天。
谜题相当高深。既有历史文化典故,又有近似的语言谱系中的构成法,而他次次都能填完。解开的谜题被收在一旁,很快堆起了一大垛。
唐沢裕只是不说话。
黑泽阵也不开口。无数个夜晚相对沉默。与外界组织的激烈交锋相对应,这里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也很平静,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以前那些晚饭后,在壁炉的火焰前侃侃而谈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很远的事。人的记忆会覆盖旧的,当黑泽阵试图回忆他的声音,甚至会感到轻微的恍惚。
——一切无可挽回地,会让他想起最开始。
唐沢裕走在街上,十分不幸运地被巡视的秘密警察捉住,黑泽阵等不到人,就来监狱找他。
只不过现在有了不同,曾经他是来救他的人,现在他变成他的囚笼。
25.
绝食是无意义的,所以唐沢裕也会吃饭。拒绝能量摄入只会让自己更虚弱,这样无异于自断后路。唐沢裕从没有放弃过谋划逃跑——黑泽阵心知肚明;当他的脚步在栏杆外响起时,唐沢裕会微微侧过身。
这是他在数他抵达用的步数,用以估测外面的空间大小。
双方的对峙演变成一场漫长的战争,未来的几十年内,将要发生在世界上的局势提前在两人之间上演,只是更锋利,更冷酷,某种程度上也更血流成河。
但所有僵持都有结束的时候。
上一次递去饭菜,唐沢裕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
黑泽阵十分清楚这一件事。于是下次他转身离开,碎瓷片无声地抵在他的颈侧上。
他的声音直到这时都很平静。
“你要杀了我吗?”
“怎么会呢?”唐沢裕说,“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强弱不对等的情况下,他其实不会去要求对话,弱者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听进去。
黑泽阵惊讶于这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准确地解读出他的逻辑。所以他才会打破那个瓷盘,只有手里拿着什么的时候才能让他安心些,尽管这作用聊胜于无……
可你在防备什么呢。
只要你说了,我是不可能不会听的。
那一刹那间,熟悉的杀意汹涌而来,他以为自己早已摒弃了这一点,在他还弱小时,确实只能用这种情绪作为代偿;可他现在站在这里,整个组织都任他搅弄,他为什么还会无能为力?他为什么还能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
是不是真的只有……杀了他,才能让他永远都不会走?
他像个抓着沙子的人,找不到任何手段,只能徒劳地看着掌心中的宝物顺手隙流走。现在他还在这里,可他终究会走,……他寿命在药剂的影响下相对漫长,可这又能留住他几年?
他会记得他吗?他会永远记得他吗?
漫长的沉默积蓄力道,终于迎来其最终爆发。黑泽阵猛地一回身将他压在床上;那一刻爆发的力道,足以擒获一头猎豹,唐沢裕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因为缺少运动量,他脸庞的轮廓变得柔软,限制行动首先下降的是瞬时爆发力,他对黑泽阵的发难根本措手不及,向后仰躺在床铺上,还是被他伸手护了一下后脑。
“如果我解开,你能一直留下吗?唐沢裕,”他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名字,“你告诉我。”
身下的人在第一时间闭上眼,偏过头,显示出一种无言的沉默与拒绝。
黑泽阵咬紧牙关,那一刻的不甘和愤懑冲上喉咙,几乎能令他尝到一丝血腥味。他垂着头,距离刹那间被压缩到极近,呼吸缠在一起,话音像是从喉底一寸寸逼出来的。
“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漫长的沉默以后,黑泽阵也同样闭上眼。他松了力道,默默地转身就走。直到门口身后的声音才响起来,带着一点微微的嘶哑。
“如果你一开始的任务就是杀我,那么,”他声音低不可闻,“如果成功,回去以后,你能拿到的代号是什么?”
黑泽阵背对着他说:“G。”
他没有回头,因而也错过了,当这个音节出现时,唐沢裕眼里的一刹愕然。
TBC.
本来上章说周四更……请假请着请着到了周六,既然是隔日更,干脆就两章一起发了。
这是周四、周六加在一起的两章,下一章在明天。我尽量写,应该能来得及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