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正义逆反(21)
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沢裕一直在犹豫一个问题。
——要不要偷渡一部分记忆?
偷渡,这其实是一个很难解释的动词,但用它来描述却最贴切。失忆的到来是毁灭性的,像一场自然灾害,吞没一切的雪崩;人体被彻底清空重置,然后从一个存档的时间点重新开始。
但想要保留几段记忆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唐沢裕就知道几种办法。可执行的渠道已经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做不做。
唐沢裕为此踌躇许久。
记得——这样至少我有家可回。
还不用天天住宾馆。他曾因警视厅的工作而出差过,陌生的床他睡不惯,整整失眠了两个晚上。
他在心里比较两种选项的优与劣,常用的判断技巧。
而如果全部忘记——
时间似乎暂停流动了一秒钟,显出一瞬的茫然与空白。
唐沢裕已经逃避太久,以至形成了一种行为惯性,每当忖量至此,思绪都会无意识自己停住。
刻意淡忘的时间太久,他真的快要记不起来了,可当他想到时,那段记忆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摧折和痛苦。
唐沢裕想:如果全部忘记……
至少那段时间里,我是轻松的。
“轻松”这个词,就像吊在一条驴脑门面前的胡萝卜,转瞬之间对他拥有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它描述的自然不是一种无所事事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唐沢裕从没有真正的空闲过;要理解它的含义,首先得去找反义词,沉重。
沉重的源头来自压力,而拥有记忆与完全失忆,两者的压力来源又完全不同。
一定要比喻的话,前者是活活在深海溺毙,后者则是被关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盒子里。
遗忘永远是最有效率的逃避手段,只是现在的医学水平还完全做不到有目的、可控制的遗忘。这一记忆过程的进行有赖于随时间衰减的电化学反应,所以遗忘的本质被等价于时间。
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时间并不会让过去的痕迹过去,只有遗忘才会。
当唐沢裕开始犹豫这些,系统就会在脑海中指指点点。
电子音说:【胆小鬼。】
唐沢裕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评价,【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
他始终都没有做出决定,于是不知何时降临的失忆就成为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与悬垂的寒光共处,遗忘的时刻到来时,就代表头顶的那柄剑最终落下来;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受从上空投落的、垂垂欲坠的阴影。
唐沢裕与阴影共存。他已经学会了无视这一事实,也可以称之为视若无睹,早晨他正常从梦中醒来。上班、下班;工作,生活。平淡的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世界外不存在一个这样随时会摧毁一切的阴影,但忽视不等于不存在。
当他在镜子前刷着牙,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于是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唐沢裕看向镜子。
先是他自己的瞳孔。不透光的深黑色,像打翻的黑色墨水。接着旁边延展出一抹亮,是他手里的蓝色牙刷,另一支荧光粉的倚靠在水池前,视线下移才能看得到。
唐沢裕就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喊了一声:“G?”
“怎么了?”过了一会,银发的男人走过来。
琴酒的掌心托着碗,手里是一双筷子,他在走来时动作不停,打散的鸡蛋在碗底飞转,身前系着一条黑围裙。
唐沢裕迅速拿毛巾洗了脸。
他总在这时犯懒,先拿流水打湿毛巾的前半截,又用干燥的后半截把水擦干净。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敷衍如洗碗工手里的流水线。
洗完后他就闭眼把毛巾往墙上挂,可沾水的那一头重量变沉,于是,等唐沢裕从水池前弯腰起身,毛巾的一端也向上溜去——
在毛巾即将滑落在地的前一秒,一只手在空中拎住了它。
琴酒单手把毛巾挂回去,这回干燥的一端稍长,毛巾终于老老实实地垂在栏杆上。唐沢裕在镜子里看到了整个过程,心虚地咳了一声。
“再有下次你自己洗。”琴酒无情宣布。
“这不是还没掉嘛——”唐沢裕懒懒地拖长声调。
其实他也不是每次都失误,十次中最多一次,明明是某人走过来,才让他发挥失常的。
他在心中理直气壮地原谅了自己的小失误,琴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叫我什么?”
“有事。”
唐沢裕朝他眨眨眼,动作示意琴酒过来听,但后者巍然不动。
琴酒垂眸看着他,墨绿的瞳孔中,神色介于“信了你的鬼”和“那就假装再上当受骗一次”之间——最终那滑向后者。
他动作矜持地倾身过来,唐沢裕在他弯腰的那一秒就没止住过笑。他笑得肩胛耸动,小臂搭在琴酒肩上,埋着脸,过了一会才擡起头,在他侧脸飞快地蹭了一下。
唐沢裕宣布:“我说完了。”
琴酒:“……只有这些?”
“你还在想什么?”唐沢裕踢了下他小腿,“我上班要迟到了。”
琴酒的瞳孔中盛着他的影子,过了一会,又浮现一缕不明显的遗憾神色。他从洗手间出去了。
唐沢裕向后靠在洗脸池上,发了会呆,忽然又一个人笑了出来。
系统于是在耳边嘁他。【恋爱脑——】
【对,恋爱脑是我,怎么啦?】唐沢裕强词夺理地怼回去,他伸手扯了扯架子上的毛巾,然后说:【我决定了。】
【?】
这个时候,系统还没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
紧接着唐沢裕说:【还是都忘掉比较好。】
系统被他给震住了,足足三秒才重新出声。唐沢裕从洗手间里出来,听到电子音在耳边问:【你疯了?】
【没疯没傻没冲动,我很清醒。】
唐沢裕顺口回道。他草草收拾好公文包,跳到吧台旁边的椅子上转了两圈。喊琴酒的时候耽误了两分钟,以往这个时点,早餐都已经准备好了,但面包机的指示灯才刚刚亮。
唐沢裕就在吧台边晃着腿。【暗中的黑衣骑士。默默无闻,独自守护,】他说,【不觉得这样很浪漫吗?】
【但爱情不止是只有浪漫——】
显然,系统这个小智障把他随口闲扯的理由当真了,电子音嗡嗡地劝说他:【你可别怪我给你袪魅。】
【爱情本质上就是陪伴,以不断付出的时间为沉没成本,你可以送他九十九朵玫瑰花,但只有陪伴的记忆是实打实的。】
【等他以后想起你,不是想到某年某月的某段惊喜,而是无数个这样的早餐,你就在厨房边等着。】
唐沢裕原本只是在心不在焉地听,电子音的某句话突然触动到他,他眼神微微一动:【……是。】
【我知道,】他说,【可作为工藤新一,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
电子音过了很久才说:【对。】
【我是瞒她到死,】他说,【虽然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家里的那个小鬼就是新一,可是我清楚。我始终在她身旁,早上陪她做家务,整理床铺,晚上一扇扇把毛利侦探事务所的窗户都关上。遇到危险时她会打电话求助新一,尽管工藤新一永远不在,但我在,但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陪着她。】
唐沢裕手抵着侧颊不语。系统又催:【我把混合的意识分离开很费劲的,你要问快问。】
唐沢裕想了半秒。
【那我就再咨询下工藤太太。】
电子音消失了一段时间,而唐沢裕并不急,他慢吞吞用完早餐,手里转着车钥匙往车库走。
系统是在他踩下油门的时候出现的,依然是那种AI一般的合成声线,只是语调上有了起伏。毛利兰说:【唐沢先生,我反对这个做法。换位思考的话,另一个人应该也是不乐意的。】
说完这句,她声音顿了顿。
【我觉得……还是不要那么残忍,比较好。】
唐沢裕反而却笑起来:【可我没那么长时间啊。】
【如果像你和新一,还有未来的一辈子,】他说,【我不惜代价也要记住。谁会不想要陪伴呢?我最想要。但一旦开始,就只剩……】
前方绿灯转红,他踩下刹车,【不到四个月。三个月吧。】
【这么短的时间,又能够什么呢?旅游一次都嫌长。还不如都忘掉,至少我是在童话里死的。】
系统沉默一会,那种有起伏的话音又消失了,他骂:【恋爱脑。】
唐沢裕懒洋洋应了一声,【哎。】
【自私、怯懦!】
唐沢裕:【说的是我。】
电子音忽然又安静了,过了一会他说:【我觉得很不公平。】
【这根本不公平,你明明可以——】
【世事无常,】唐沢裕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你说我是倒霉的,但还有生下来的聋子、瞎子、哑巴。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躺在轮椅上,谁又比谁幸运呢?】
他目光悠远地飘出去,非常缓慢地笑了笑。
【我自愿这么做。】
【至于选择的代价,我在之前就权衡过了,】他悠然转动着方向盘,【最后无非是好与坏;如果成功,我幸运,失败,我不幸。但好坏与否并不能成为我决定这么做的理由,我这么选,只是因为我乐意去做,没有期待过……别的什么。】
唐沢裕温和地垂下眼。
【你能懂吗?】
*
系统觉得自己没有懂。
以他新生的逻辑,很难从这诡辩一般的陈词中反驳出所以然,可他就本能地觉得不对。
——怎么能有人一味付出而不求回报呢?
——那不成一厢情愿了吗?
或许一厢情愿也不该去形容唐沢裕,可系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修饰词了。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他不想在评价中加诸贬义的负面色彩,可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付出。
唐沢裕:【那你会难过吗?失忆后我肯定不相信你。我会提防、试探,用各种方式踩你的底线。你不难过?】
系统:【我是系统。本系统没有情绪。】
唐沢裕闲适地开着车,最后系统的嘴硬败退。电子音嘟嘟囔囔:
【好吧,还是会有一点……可你本来就该要提防我啊?】
连我都要警惕我自己。
系统无声地补了一句,又出声道:【但你要是能记得我就更好了。】
【你想得美。】唐沢裕冷酷无情,【以你的能耐,我相信朝我开枪的琴酒都不可能相信你。之后的试探你受着吧。】
系统以为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结果却听到这句话,顿时被气了个倒仰。一个上午,电子音都没再在唐沢裕耳畔响起过,像极了角落里面壁的自闭仓鼠。
中午唐沢裕溜达去食堂打饭,伊达航和萩原研二出外勤去了,都不在,他微笑婉拒了别人的拼桌邀请,忽然又在脑海中道:【我有点好奇。】
系统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不争气地又探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