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范蕊娘等着瞧元月砂生气,元月砂却只抽出了手帕,擦去了脸颊手掌上的水珠子。
她略整了仪容,又斯斯文文的给自己倒了茶水。
“蕊娘,何必这样子生气,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动了怒,怕是伤了胎气。”
范蕊娘堵了堵,倒是当真气得胸口微微一窒了。
她冷笑:“如此说来,你便是非得要缠着我跟唐郎不放了”
阿薄更大声说道:“不知廉耻,这样子不要脸的话,你居然都说得出来。人家两情相悦,这商女养出来的厌物却是不知好歹的来勾搭。唐公子就是念着旧情收了你,那也是养在家里的洗脚婢。”
范蕊娘反而语调柔和下来:“是了,你定然是不相信,你心爱的男子居然移情别恋了。其实唐郎从来没有爱过你,不过是为势所逼,被你这些个破落户欺压,不得不应承婚事。你们南府郡元家,欺辱人家孤儿寡母罢了。这大半年来,唐郎跟我十分亲好,如胶似漆,孩子都有了。他写信都没有给你只字片语,心里早就没了你了。”
元月砂幽幽的叹了口气:“是了,这半年来,月砂也是担心不已。我就担心唐大哥被京城狐媚子给迷住了,月砂也不是不能容物的人,可是又怕他贪恋青楼,染了什么脏病,招惹了不正经的女子。幸好,他在京城结识的是范小姐。若是蕊娘,我就放心,你侍候着比沾染那些烟花女子要强。”
湘染原本恼怒不已,只不过元月砂没暗示她动手,她也不好动。
如今听到元月砂这么说,她唇瓣也是不觉浮起了一缕浅浅的笑容,幸灾乐祸。
范蕊娘却是气炸了,恼恨无比的目光盯住了元月砂,恨不得将元月砂给撕了。
那一日,她也是见过元月砂,瘦瘦弱弱的,瞧着很是斯文腼腆。
可是没想到,一张口居然是这么牙尖嘴利。那斯文柔弱的样儿,竟然是装给那些个臭男人看了。
就连阿薄也是呆住了,回过神来,顿时也是开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小姐金尊玉贵。我瞧你才跟窑姐儿一般模样,乡下来的下贱货色,恐怕,还没有窑姐儿念的书多,写的字好。”
元月砂却对阿薄的话充耳不闻,她露出了贝齿,浅浅一笑,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的:“论才学,我自然是不似蕊娘。蕊娘若去青楼,那定然是头牌。可蕊娘自然不能跟窑姐儿相提并论,那些青楼货色,认钱不认人。嫖一嫖呢,是要花银子的。蕊娘重情义,一分钱不要,还贴了宅子,贴了银子。如今肚子都大了,你这么重情义,我怎么也不能棒打鸳鸯。蕊娘,我自始至终,都是没有想过要拆散你们这么一对有情人,更没想过插足你们中间。”
说到了这儿,元月砂略顿了顿,然后对上了范蕊娘气得发白的脸:“你就进门当个妾,做对有情有义的有情人。我呢,没福气,做个有名无实的正房太太就是了。你生出个儿子来,也是唐家的香火,我这个嫡母到时候一定爱惜。”
元月砂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笑,笑起来时候唇角轻轻的扬起,不觉有些个促狭。
范蕊娘当真气疯了,尖锐的说道:“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我做妾,可瞧你配不配。”
她当真动了怒气,也是无法冷静自持。
元月砂反而气定神闲的微笑:“唐大哥若有心娶蕊娘为正妻,也不至于肚子都这么大了也不给名分。而我与他早有婚约,如今来到京城,他总是与我写信叙旧,蕊娘大概不知道吧。要是唐大哥当真要娶你为正妻,月砂也不是小气的人,也是可以让一让。可惜唐大哥不肯给你名分,让蕊娘向我讨要,又让我怎么办呢待我进门,总会给蕊娘一个妾室名分,不会让你无名无分好似现在这样子,做我们唐家的外室。那是安置窑姐儿的法子,好歹蕊娘是个官家小姐,月砂也不会如此吝啬。”
这字字句句,可谓是诛心之言
偏生又有几分道理的。
唐文藻别有异心,居然敢忤逆范家,有意不娶。
正因为这样子,范蕊娘才来闹元月砂,想不到元月砂也是个泼辣货。
乡下丫头果然也是狠的,之前那斯斯文文的样儿,想来也是装出来的样子。
眼前这双漆黑的眸子,宛如深深的潭水,又好似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深邃。
而那双眸子,更好似瞧出了范蕊娘跋扈之下悄然遮掩的惶恐与心虚,让范蕊娘竟不觉隐隐有些战栗。
范蕊娘恼恨的说道:“是你不知进退。”
她姨母是当今皇后,自己是范家嫡女,自幼被娇宠,人又聪慧。
是了,唐文藻这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她拿了就拿了,这南府郡来的乡下丫头,简直是不知进退。
范蕊娘气得身躯轻轻发抖,扶着桌子边沿,蓦然嚷着:“阿薄,阿薄,这丫头欺辱我范家嫡女。”
阿薄心神领会,顿时跳了起来:“这南府郡来的贱货,居然来这儿放肆。当真不知晓天高地厚,以为是你那乡下地方,容你这样子放肆也不瞧瞧你什么样儿,不如我家小姐鞋底下的泥。”
她不止骂,还要动手。阿薄别无长处,能在范家那么多奴婢之中脱颖而出,就靠着这股子能打能骂泼辣劲儿。别的丫鬟就算是下人,也还有几分女子矜持,可阿薄却没有。若眼前是个壮汉,阿薄许是会迟疑。可元月砂和湘染都是女子,阿薄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阿薄那十根手指头指甲留得尖尖的,就扑过去抓人。
范家让她来陪小姐,就是为了阿薄这份本事。
范蕊娘还跟阿薄说过,让她不用客气,弄花元月砂的脸。
弄烂了元月砂的脸又如何,元月砂要闹,就要挟抖出唐文藻的丑事,那么唐文藻一定会阻止元月砂。
元月砂要嫁给唐文藻,唐文藻的话一定会听。
阿薄盯着元月砂细瓷似的脸,这样子白嫩嫩的肌肤,一掐就破。她恨不得立刻抓几个印子上去
可元月砂却沉得住气,笑了笑,一示意,顿时让湘染扭住了阿薄。
阿薄那点泼辣,到了会武功的湘染跟前也是不算什么了。
湘染这样子一扭,阿薄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不知怎么了,阿薄顿时就没有力气了。
湘染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这等本事居然还敢放泼
实则阿薄也不会什么武功,只是不要脸泼辣而已。
而湘染自然是不会客气了,她手一样,顿时狠狠的一巴掌给抽了过去。
却不见停歇,啪啪啪的一连串巴掌下去,将阿薄的脸顿时抽打得红肿不堪。
阿薄最开头含含糊糊的放泼骂了几句,挨了几下重的,话儿也是骂不出来了。
湘染一用劲,咔擦两声,将阿薄两条手臂关节生生卸下来来。
阿薄尖叫了一声,竟似要这样子生生晕倒。
范蕊娘哪里想得到竟瞧见眼前这一幕,竟似呆住了。
她在范家,见惯了阿薄在周氏的纵容下,羞辱扭打别的女子。
正因为这样子,范蕊娘认为借来阿薄,必定能羞辱到元月砂。
想不到,阿薄在元月砂跟前,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打狗还要看主人,阿薄是周家的人,元月砂居然敢打
果真是个村俗,所以才这样子没轻没重,所以才这样子无法无天。
她居然敢得罪周家,羞辱周家
便算是元老夫人,知晓她范蕊娘的丑事,看着要糟蹋元家名声,还不是忍了下来。
她姨母可是周皇后
只有这南府郡的丫头,才会不知轻重,居然是毫无顾忌。
可此刻,范蕊娘反而不敢拿乔了。
美玉珍贵,应该爱惜,更不应该拿来碰瓦片。
她是个双身子的人,若被这个村姑冲撞,因此落了胎,岂不是很不值当
眼瞧着元月砂缓缓站起来,范蕊娘一阵子的紧张,口干舌燥,竟是说不出话儿来。
元月砂却并没有动粗,她优雅捧起了手中刚刚自己斟的那杯茶,再温温柔柔的将茶水从范蕊娘头上浇上去。
范蕊娘尖叫了一声,一时又忍住没说话,身躯轻轻的颤抖。
她淋个通透,瞧着也更是狼狈。
范蕊娘脸颊苍白,一双眸子却透出了森森恨意。
那双手,却死死的护住了小腹。
瞧来这一胎,范蕊娘看得极重。
元月砂温温柔柔:“蕊娘,你知晓我从南府郡来的,不怎么懂什么京城的礼数。这是方才你教的,你瞧月砂学得还算像样”
范蕊娘受此羞辱,顾忌元月砂那个会武功的丫鬟,没有说话。
可就在这时候,隔壁有人噗嗤笑了一声。
范蕊娘入坠冰窖。
她被元月砂羞辱已经是十分难忍,倘若这一幕还被人瞧见了,更是极大的羞辱。
范蕊娘顿时跳着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元月砂,尖声嚷嚷:“是谁,是谁鬼鬼祟祟的”
有人听到了这些,范蕊娘不能容。
元月砂还要顾忌唐文藻的名声,可别的人呢
她盛怒之下,脑子里面却也是不觉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要以范家之势,皇后的名头,压得那人不可造次,决不能传出闲话。
周皇后是她的姨母,无论是谁,都是应该给她一些面子的。
这清河茶楼的茶室,是一扇扇的滑门隔开。
如此,也方便伙计送茶。
通常品茗的人都会细声细气,隔门一关,便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
可是元月砂这厢的动静,却也是确实大了些。
范蕊娘的眼睛里面,流转了一缕恼怒。
她推开了门,那滑门背后竟然是个衣衫华贵的娇美少女。
她约莫十二三岁,比元月砂表面的年纪还小,头发用金环束住,领口下撒一片五彩璎珞。
只见对方虽年纪不大,五官已然能瞧出秀美绝伦,若是再大一些,可是会出落得更加美丽。
那少女笑吟吟的,年纪虽小,可眼睛里面却流转了一缕光芒,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小小年纪,竟有些不怒而威。
范蕊娘原本羞怒交加,可一见这个小姑娘,脸色顿时变了,竟然有些惶恐。
她顿时福了福:“蕊娘见过贞敏公主。”
范蕊娘内心一阵子翻腾,怎么贞敏公主居然在这儿这可是个极受宠,又精灵古怪的主。
惠安帝年纪大了,晚年最宠爱的是静贵妃。
静贵妃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眼前的贞敏公主百里敏,是如今惠安帝最宠爱的孩子。
元月砂也是行礼,心忖贞敏公主这样子漂亮活泼,难怪会受宠爱。
她寻思,贞敏公主瞧着范蕊娘羞辱自己,自己跟范蕊娘吵架,再羞辱回去。可贞敏公主一直很安静偷听,并没有吱声。只有最后憋不住,逗得笑了一声。
可见贞敏公主对范蕊娘和元月砂都没有好感和恶感,不过却故意偷听看戏。
想不到如今被发现了,这就有些尴尬了。
贞敏公主唇角上扬,似是笑了笑,旋即却板起脸孔。
“你们真是大胆,吵到本公主也还罢了,还吵到了我皇兄的瞌睡。”
贞敏公主这样子说,两人才留意到屏风后面还有一道男子的身影。
那软塌之上,躺着一个人,隔着梅花的屏风,瞧不如何清楚。
只依稀能瞧出是个男子,身段儿十分修长优美。
范蕊娘只瞧了一眼,垂下头去,一颗心砰砰的跳。
而元月砂也垂下头,不好意思多看。
她们听到了轻轻一声叹息,那叹息的声音很清淡,可又好似有一种惆怅的酸楚。元月砂并不认识他,只觉得好似一根羽毛,忽而捣了心口几下,竟有些酸胀的感觉。
随即,就听到了男人模糊不清的嗓音:“阿敏,你又在胡闹了。”
那嗓音有些低沉,又似有说不出的磁性,然而又蕴含了淡淡的疏离。
如今这样子说话的口气,倒有些无奈。
贞敏公主装傻,故意说道:“我就说了,她们将你闹醒了。”
方才她无聊,偷听得津津有味,谁想到居然是闹出了动静,惊到了别人。
如今贞敏公主十分尴尬,而她不会将这份尴尬自己独享。
贞敏公主一挥手,下人就撤掉了屏风。
元月砂并没有抬头,她瞧见那人穿着淡色的衣衫,素绢上滚着一团团银线绣的白昙,衣饰确实十分华贵。
那男子半躺在了软塌之上,腰间盖着一块雪白的白狐皮。
伴随他起身,那块白狐皮自自然然的滑落,轻柔的落在了柔软地毯之上。
而他却并不在意,双足榻上了柔软的地毯。
房间里虽有焚香,空气中却有那淡淡的薄荷酒味道,元月砂鼻子灵,自然能嗅得到。
跑在茶楼来饮酒,瞧来他酒瘾很重。
耳边,却听着范蕊娘颤声嚷道:“蕊娘见过长留王殿下。”
纵然怀了身孕,范蕊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纤弱的身躯顿时伏在了地上。
好在房间里面铺了柔软的地毯,如此盈盈跪着,也并不如何难受。
元月砂也如此行礼,心里面却渐渐活泛。
长留王百里聂,据闻他是宠妃之子,生来就容貌俊俏,聪慧伶俐。又因母妃早死,宣德帝怀念不已,心中始终有个遗憾,谁也还是不能越了百里聂了去。
只可惜他虽年少聪慧,圣眷在身,却并不贪慕权柄,不太乐意掺和于这些俗务之中。长大后,性子一直十分松散。
不知怎么,元月砂居然想起百里炎提及这个弟弟时候的口气,说长留王是个纨绔。那口气,却也有些奇怪。
却不知晓这位豫王殿下已然是权倾朝野了,又怎么会还对这样子的弟弟另眼相待。
方才百里聂在软塌之上休息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如今他站起来,却瞧得出身材高挑。
元月砂垂眉顺目,如此姿态,只瞧着他衣襟轻轻的松开,领口前的锁骨若隐若现。
元月砂估算,若自己走过去,至多挨着人家肩头。
百里聂却伸出手,指着元月砂:“你过来。”
他洁白的衣袖上面,以银色的丝线绣了大块大块的白昙花。
一双手却指骨修长,只不过那手掌没什么血色,白渗渗的。
元月砂不解其意,向前了两步。
范蕊娘一身狼狈,趁机哭诉:“这南府郡的丫头,动手打人,欺辱我了。”
只不过触及贞敏公主似笑非笑的眸光,脸蛋红了红,剩下的话儿也说不出来。
论礼数,唐文藻本来也是元月砂的未婚夫婿。
贞敏公主好看得跟画上一样,又是这样子尊贵的出身,范蕊娘放泼的话儿也是说不出口。
至于长留王,身份更是超凡脱俗,
他们两个人,往这里一站,就算是不用多说什么,都让人自惭形秽。
元月砂心尖却不自觉的涌起了一股子的焦躁。
其实从方才开始,元月砂就有些不痛快。
与范蕊娘这样子的女人争风吃醋,泼茶打脸,争的还是唐文藻这样子的货色。
这种难看姿态,却让人尽收眼底。
人家好似瞧乐子一样。
这与在百里策跟前撕破柔顺的假面具不一样,那时候自己侃侃而谈,江南局势洞若观火,令人不可小觑。
其实无论戴哪一张面具,都没关系。
可飞将军青麟,到底是个极骄傲的人。
贞敏公主谈不上刁蛮,也没如何为难,更没有向着范蕊娘的意思。
可这皇族公主什么都没有说,却自然是有了一股子脱俗。
这般心绪一霎间涌过了心头,却让元月砂又恢复了淡然。
这世上自然会有贞敏公主一样,又娇贵,又单纯,斯斯文文的女孩子。
这是别人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