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他途经御药监外巷,勒马片刻,望着那扇常年紧闭的朱红大门。
风卷落叶,扑向门缝。
他低声道:“母后说‘养痈必溃’……可谁才是痈?”夜色如墨,宫墙内外却因一道圣旨骤然翻涌。
萧澈立于御前,玄色亲王常服衬得身形清瘦,面色却无半分病态。
他双手捧着一卷图轴,缓缓展开于御案之上。
纸面铺陈开去,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折线——《历代御药支出对比图》。
线条自先帝中期起陡然攀升,至当今一朝近乎垂直上扬,末页赫然标注一行小字:“今岁用药费,可购米百万石,足济十二州饥民。”
殿内烛火微晃,映着他低垂的眼睫,不动声色。
皇帝斜倚在紫檀榻上,脸色泛青,指节抵着额角,似又犯了头疾。
他沉默良久,目光扫过图表,最终落在右下角一枚模糊的印痕——那是魏箴暗中拓下的先皇后手谕复印件,墨迹斑驳,却仍能辨出“药不可妄进,权不可假人”八字。
“你母后……临终前说了这句话。”皇帝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她说‘养痈必溃’……朕一直以为,她是在劝朕忍耐。”
萧澈垂眸,语气平静:“儿臣愚钝,至今不解何为痈。是贪官?是弊政?还是……这整套由药而生的利链?”
皇帝猛地抬眼。
那一瞬,帝王他盯着那张图,手指轻轻抚过“百万石米”几个字,指尖微微发颤。
良久,他闭目,嗓音沉如铁坠:“着都察院会同清弊司,彻查御药系统三十年账目。任何人不得阻挠。”
圣旨传出时,天已破晓。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南段,七王府外新设的一座木架前已围满百姓。
红漆木板上贴着当日御药采买明细:南砂三斤,价四两八钱;赤苓五两,价一两二钱……旁侧另附市集实价对照,红笔圈出差额,触目惊心。
一位粗布妇人抱着孩子站在板前,一字一顿念道:“这一包药,够我家吃一个月。”
孩童懵懂抬头:“娘,皇上为什么花这么多钱买药?我们都没米饭吃。”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低声啜泣四起。
有人连夜集资,请来老匠人,在街心雕起一尊石碑。
碑体未琢华饰,仅刻八字:“一头是龙体,一头是民生。”秤杆横贯其上,两端悬空,仿佛随时会倾覆。
消息传入宫中,皇帝正欲服用“温阳固本散”。
他看着药盏,忽而冷笑一声,挥手打翻:“从今日起,停用此方。改服民间验方‘清心汤’——苦些无妨,至少……不靠人命熬出来。”
内廷掌印太监魏箴躬身退下,衣袖微动,悄然将一瓶未开封的旧药藏入怀中。
出宫途中,他在巷口与赵九龄擦肩而过。
一个低头,一个掩面,交接无声。
当夜,七王府西厢书房灯火未熄。
苏锦黎独坐案前,手中握着那只瓷瓶。
釉色古朴,瓶底刻着极细的一行字:“景琰亲监,永昌三年始。”
她指尖轻轻摩挲那行刻痕,力道极轻,却像在试探某种深埋多年的真相。
烛光摇曳,照得她眉宇冷峻,眼神却渐渐沉入幽远。
窗外雪落无声,庭院积白如纸,仿佛天地俱在屏息。
她没有点香,也不唤人,只是静静坐着,任时间流淌。
偶尔抬眼望向檐外飞雪,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确认——
那一年的药,究竟是治病的良方,还是维系统治的毒饵?
而如今掀开一角的棋盘之下,到底是谁布的局,谁在观棋,谁早已沦为弃子?
风穿窗隙,灯焰轻晃。
瓷瓶稳置案上,倒影映在黄铜烛台边缘,微微颤动,如同即将断裂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