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愿自首者,走入灯影之下,不露脸、不记音,只留姓名与罪状,由专人收录密封,绝不外泄。
首夜,仅一人前来。
是个瘦弱书吏,低头走进灯影,放下一张纸条,转身就跑。
第七夜,队伍排到了街尾。
周元柏负责整理名录,越看越心惊——其中竟有安国公府管家亲弟,供述当年继母买通稳婆,将婢女之子换作嫡出,才有了今日的“嫡姐”苏婉儿。
他拿着供词去找苏锦黎。
她看完,冷笑一声,将纸投入烛火:“他们以为权势能遮住所有眼睛,却不知人心也能点灯。”
火焰跳跃,映在她眸中,像是燃起了另一场火。
几日后,钦天监传出消息:程砚秋即将致仕归乡。
临行前一日,她独自登上观星台,久久伫立。
铜制浑象仪静静运转,水声低鸣,星轨流转如旧。
她伸手轻触那冰冷的齿轮,仿佛在抚摸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
良久,她低声自语:“该交给看得见它的人了。”
风穿过空荡的殿宇,吹起她半白的发丝。
程砚秋走出宫门时,天还未亮。
风从朱雀街尽头卷来,带着初春的寒意。
她没有坐轿,只披着一件旧青袍,缓步而行。
铜符已留在御案上,像一颗被摘下的星子,不再属于天空。
她不回头。
昨夜廷议之后,皇帝终未收符。
谢云归出列陈词,言“天道非秘学,历法当为民用”;陆知微紧随其后,直言“若格物可兴国,何惧寒门学子登堂”;连那些素来守旧的老学士,也有人低声应了一句:“钦天监三百年闭门造车,确该开一道缝了。”
诏书将在辰时三刻宣读:历法图谱即日交由太史局与工部共研,三年内编修《民用时政历》;科举增设“格物科”,首试考算术、测晷影、判律例实务——不试辞章,唯重实学。
这不是改革,是破壁。
但这一次,她不能再等。
回到钦天监时,晨钟刚响第二声。
弟子们已在院中等候,个个神色复杂。
她没多言,只命人取来铁匣,亲自将水运浑象的设计图誊录三份:一份封送国子监,一份呈交工部营造司,最后一份,贴于监署正墙。
“谁都可以抄。”她说,“只要识字,就能懂齿轮如何咬合,水斗怎样流转。”
有年轻学官颤声问:“师父不怕乱了规矩?”
程砚秋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轻轻摇头:“我怕的是,再没人敢抬头看天。”
与此同时,城南鼓楼的红灯依旧准时点亮。
裴明珏跪在佛堂里,手中经书早已翻到破页。
窗外诵读声断断续续,却越来越清晰。
她终于起身,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木窗。
月光洒在巷口,映出几张瘦小的脸庞。
孩子们围坐在一张破筐前,借着反光念那张告示上的字:“……凡曾受迫、被夺契、遭诬陷者,皆可匿名投书灯影之下……所言属实,官府庇之,不予追究……”
那个小女孩又问了一遍:“写了就能活吗?”
男孩紧紧攥着纸角,声音不大,却坚定:“姐姐说,现在朝廷要听真话了。”
裴明珏站在黑暗里,指尖发抖。
她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抱着她看星图,指着北极说:“天上有一颗星,专照孤女。”
她记得母亲死前一夜,被人说是“冲了皇家气运”,才落得焚香自尽的结局。
她更记得自己被送入尼庵那日,继母冷笑:“你父亲罪及天地,你活着,已是恩典。”
可如今,连乞儿都在念告示。
她转身回房,取出藏在佛经夹层中的半方帕子——上面还沾着泪痕与香灰。
“明德惟馨”四字已被撕去一半。
她蘸墨,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我也说了。”
然后,她将纸条折成小小一方,藏进袖中。
风起时,檐角铜铃轻响。
仿佛第四十九声钟鸣再度游荡于夜空,穿过高墙,掠过深院,落在无数曾不敢开口的唇边。
这一夜,灯影之下,不止一人走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