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有因就有果。往往种因在百十年之前,而结果在百十年之后。至于两三年内的因果,那都是很平常的事。
令仪和计春初相识的时候,为了要和她照相,曾替他做了两套西服。这在大小姐的行为上说来,很算不得一件什么事。照过相之后,计春和她各取一张,计春的曾在书桌上摆设着,后来就不知抛到什么地方去了。令仪所得的这相片,一天也不曾摆,只是当时看看,以后就放在箱子里,始终也不曾理会。收检箱子的时候,偶然看到,觉得也怪有趣的,不曾抛去,依然放着。今天因为自己说秋潮来了,许多吃不着天鹅肉的人,有些不肯信。她忽然想到计春还有一张相片在自己箱子里呢,就说出来了。
这些姑娘们听到,更引为是神秘的消息,就包围着令仪,非要她拿了出来不可。有的简直说明了,她完全是骗人的。令仪道:“这也值不得骗你们,要看就给你们看。”她也不管受累不受累,一连开了几只箱子,终于是把那张相片找了出来了。
她只刚拿到手上,有那手快的,早已抢过去了。果然的,这相片上,一个是令仪,一个穿西服的青年,很像戏剧明星秋潮。令仪道:“这个不是伪造的吧?这是两年前照的相,两年前我们熟得在一处照相了,这有什么希奇。”
这一群姑娘,将那张相片,你抢我夺,头挤头,挨在桌子上来看着。令仪见她们这样宝贵,更是得意地笑道:“你们再把相片掉过来看着。老实说,哼……”她坐在旁边,不说完却笑了。
大家将相片翻转来看时,上面有墨笔写的字道:“令姊对我,不但解衣推食,而且推心置腹,有同手足。照此相时,令姊欲我在镜前精神焕发,特为制西服两套。相片所着,即其一也,其它可知矣。对此恩惠,如何可报?唯有做令姊终身不二之臣,庶可报答于万一耳。影既摄得,即为我二人终身合作之证明。特志数语,以为纪念。令仪姊爱存。小弟计春述。”
有的就问,计春就是秋潮吗?令仪笑道:“这个我也不愿答复。但是你们看看这相上的人,可与秋潮有分别吗?若没有分别,有谁人能在这相片后面写字。”
大家听着,立刻喧哗起来。好像令仪宣布中了彩票的头奖,旁人既是欣慕,又是妒嫉;脸上笑着,心里恨着,有的要她请去看歌舞,有的要她请去吃饭,有的要她介绍秋潮见面谈谈。令仪在十分得意之下,一切都答应了。在两日之内,一切也都照办了。
可是这个消息,不知如何传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到了第三日,报纸下软性新闻里登着这样一条新闻:“南京新出现明星秋潮的未婚妻。”所幸新闻里面,还没有知道令仪的履历,只说是姓孔而已。
在这日上午,计春又来访令仪了,到了屋子里,且不坐下,披着花呢夹大衣,微歪了戴着盆式呢帽,脖子上搭了花围巾,直垂到腹部来,手上拿了一根细藤手杖,轻轻地靠着椅背,皱了眉道:“孔小姐!报上今天登的,你看见吗?这事影响到我很大。谁把这个消息送了出去的?”计春走进门来,就这样郑重地问着。
这在令仪一方,是应该就答复他问题的了。可是她并不注意这一点,却偏了头向计春看着笑道:“你真是变了一个人了。怎么样子看你,你就怎么样子好看。”
计春笑道:“我的小姐!你别打岔,我要问你这消息漏出去的缘由!”令仪红着脸道:“知道你现在成了大明星,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但是,我这里还有你的东西呢!”
计春道:“是那戒指吗?”令仪道:“戒指算得什么?只要有钱,金银店里个个可以去定打。你忘了吗?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和我照了一张相,上面还有你题的字呢。”
计春这才将帽子向墙上一扔,不偏不倚,挂在衣钩上。身子向沙发椅子上一坐,两手撑着大腿来托住了头。他的行为,虽然还很是浪漫,但是也表现出来很是踌躇。
令仪站起来,斜撑了一只桌子犄角,瞅了他微笑道:“你现在有了爱人吗?”计春没有做声,依然手托了头,坐在那里。
令仪笑道:“当然的,现在追逐你的女子多着呢,可是,知道你的历史的,只有我一个吧?”计春突然站起来道:“那么,你宣布我偷过你的钻石戒指?”令仪正色道:“原来你就是用这种手腕来对付朋友的。”计春道:“那么,你为什么说只有你知道我的历史?”
令仪咬了下嘴唇,垂下了眼皮,许久才答道:“无非是说我和你交情不错。”计春点点头道:“说起以前的事来,我对于你,只能说一声惭愧,当然我应当感谢你,而且我们又在南京相会了,这不能算是偶然的。只是我服从了你,我的损失就大了。”
令仪笑道:“怎么说是服从了我,你始终认为我是压迫你的吗?”计春道:“怎么不是?你把那爱情之火来烧我,比用侵略主义来压迫我,那还要厉害呢。”
令仪听他这话,又是那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调调儿,心里十分欢喜,便接着问道:“那么,你有什么损失呢?”
计春又坐下去,沉吟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事到于今,我不得不说了。上海方面,我有一个朋友他很愿帮我的忙同我一路去出洋,假使今天报上这段消息让他知道了,我一年以来所计划的事,就要成为泡影。”
令仪想了一想道:“他同你出洋,所帮忙的地方,是只限于金钱呢?还是另有其他办法?”计春道:“出洋也不过要人家在金钱上帮助而已。”
令仪道:“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别人能帮助你的事,难道你的令姊还有什么办不到吗?”说着,手一拍胸膛说:“那全由你老姐负责了。”计春道:“照说呢,你这种力量是有的,只是我,是在你前面失了信用的人了。”
令仪笑道:“你知道说这句话,我就相信你以后的为人了。我是久有出洋之意,我的家庭,你是知道的,当然也不把筹几个出洋费,当着难事,只是我父亲说我是个女孩子,不肯轻易放我出去。既然有你和我一同出洋……”
计春道:“你以为我改了姓秋,你父亲就不反对了吗?”
令仪笑道:“这个我都想好了。你到过南洋的,你不能在南洋找个朋友和你证明一下子,你是一个华侨吗?那自然我绝不对我父亲说,你是个唱戏的,等到出洋回来以后,你有了身份了,便是知道你是周计春,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计春道:“若说通信的朋友,我倒是有。只是你所说的话,完全是替我设想,你真有这番意思待我吗?”令仪且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微摇着头坐在椅子上,又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必说什么了。”
计春昂着头想想,也就噗嗤一声笑了。于是脱了大衣,挂在衣钩子上,回头看到房门是敞开的,就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再到令仪对面去望了她只管傻笑。令仪瞅着他微笑道:“你现在也知道要俏皮了,围了这样漂亮的围巾让我瞧了。”计春一味地傻笑,把脖子伸了过去。
在这个时候,令仪用的女仆,正提了开水,要进房来泡茶,到了房门口,见房门紧紧地闭上,用手轻轻地推了一推,里面的暗锁已经锁上了,哪里推得动。女仆也是微笑一笑,就走开了。
约有两三个小时,那房门才开着。计春穿了大衣,戴着帽子出来,那围巾可就围在令仪的脖子上了。他在前面走,令仪在后面送着,直送到大门口来,笑道:“我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计春笑着点头,答应了准到,慢慢地走上大街,转了一个弯,回头看不见令仪了。这才由怀中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来,这其间五元的也有,十元的也有,合起来,共是二百五十五元。在钞票里面,另外夹着一张支票,上面写明支付四百元,sp;计春看看支票,依然向袋里揣着,拍拍衣襟,自言自语地道:“无论什么女子,现在我都有办法。”于是笑嘻嘻地坐了人力车子,回他的寓所去了。
金钱总是能支配着这整个世界的,计春有了令仪金钱的援助,他的态度又变了。过了几天,报上又登着小新闻,说着秋潮的未婚妻,已经打听出来了,乃是安徽怀宁名媛,孔令仪小姐,不久他们就要出洋,要等出了洋回来,才结婚呢。
有人拿了这报上的消息去问计春,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但是在七日之后,秋潮脱离了歌舞团了,便住在令仪家里楼下。在他寄居的期间,南京与新加坡方面,新加坡与安庆方面,安庆又与南京方面,常把秋潮两个字播来送去,结果安庆的孔大有,知道有位华侨子弟,并无父母,在南京大学读书,他并不知道朝字去了三点水,这人是青年戏剧家秋潮,而且他终日和算盘账本做伴,脑筋里也不会留下歌舞明星的影子,自然也不会疑心的,更不料着新女婿便是旧姑爷了。因此他写了好几封信到南京,要秋潮到安庆去见上一面。
令仪对于这件事,却有点为难。因为他家里那位曾到过北平的账房先生刘清泉,是认得计春的,一见面,岂不把这事识破了,因之再三地推诿。直到阴历年边,打听得清楚了,刘清泉已经下乡去收账,约有十几天才能回来,于是单独地先回家看看,果然刘清泉走了两天了。这就打个电报给周计春,让他快来。
计春自己也就想着,到安庆只住一天,和孔大有稍为周旋,第二天就走,住的所在,就是孔大有家里,对谁也不露面。这有谁能看出我的真面目?而且我在安庆是个穷小子,而今穿起西服来,是个长身玉立的少爷,料着就是碰到了熟人,也没有谁认得出来。
他这样地想着,就大胆地搭了轮船回安庆来,电约着令仪到码头上来接。在这时,令仪并不感到所嫁者是豆腐店小老板,感到所嫁者乃是名闻全国的歌舞明星,对于计春真是百依百顺。接了电报,老早地就带了几个男仆人到码头趸船上来接。
这时仆人里面,有一个鲁进,是知道令仪身世最详细的人,而同时也是孔大有的心腹。令仪因为他的资格老,就把一件优差他做。当接着新姑爷的时候,就让他和新姑爷拿过手提箱来,为着新姑爷放赏钱,他可以拿着第一份。
鲁进起初听说,小姐所嫁的是个戏子,后来又听说,和戏子的名字,音同字不同,实在是个学生。无论如何,他这就有些疑心了。因之来欢迎新姑爷的时候,特别的留心,见面之后,他就不免一怔,这个人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可是仔细地想想,亲戚朋友里面,都不曾有这样一个人。当时放在心里,也就不再思索了。
及至把新姑爷接到家里,孔大有亲自出来款待,鲁进依然不时地向前伺候着茶水。究竟他是个有心人,来来去去,在计春说话的声音里,就听出破绽来了。他虽然是操着国语,然而有时说得快了,却在声音里透露出安徽话来。什么华侨,完全是大小姐弄的玄虚,乃是安徽人假扮的。大小姐要嫁安徽人也不妨,何必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这必有瞒人的一个道理在内。他想到这里,就猜中十之五六了。
到了晚上,他又在**,陆续地想着,既是本地人就有见着他的可能,自己好像和他见过面,这决不是胡猜的。由大小姐今日嫁安徽人,与上次和安徽人订婚联想起来,恍然大悟,于今的华侨,就是以前的豆腐店小老板。大小姐实在爱上了他,非嫁他不可,所以让他把姓名都改变过来了。好极了,她现在又有了一座内幕在我手心里抓着,不怕她不理会我。不过这事还不能冒昧,我必得再找一人将他认一认,若是不错,我再打我的算盘。越想越对,一晚都没有睡好。
次日起了一个早,并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就一直到倪洪氏家里来。倪洪氏提了一筐子米菜,要到井边去洗,在大门口就和他相逢了。鲁进回头看看没有人,向倪洪氏拱了两拱手道:“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