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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舐犊情深彷徨度永夜牵衣泪急踯躅上归车(2 / 2)

计春望了父亲的脸,问道:“你老想了一晚,就想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周世良点了两点头,低声道:“是的,昨天晚上,我没有睡觉以前,那一种想法,那完全是想错了。”他这样说着,虽然是承认了他自己的错误,但是他的嗓音,已经枯涩着,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计春看到父亲这种样子,劝解觉得是不妥当,不劝解也觉得是不妥当,只有默然地去找了茶水来,胡乱忙碌一阵,将心里的那一份凄楚,遮盖了过去。

周世良这回果然是把计划决定了,当日下午,就揣了些钱在身上,带着计春到街上去买了一些北平土产。下午,父子二人,又专程到冯子云家来告别。

到了客厅里,见着主人,计春脸上泛出一种很忧郁的神气,皱眉道:“冯先生!我父亲明天就要走了。”冯子云听了,自也出乎意外,因之向世良脸上注视了一阵道:“昨天在我这里回去,你也并没有提到回南的这事情一个字,怎么突然地,说是要回去了?”周世良因把接着倪家来信,有人要抢生意的话说了一遍。

冯子云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只要把孩子送到了北平,就可以放心的。在这地方多耽搁一天,也无非是多花一天的钱。”世良想着,冯校长听了,或许安慰自己两句。现在他倒极力地鼓吹自己离开北平,第一个最靠得住的人,他就不曾给予自己一个转圜之地。那么,自己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是不走呢?当时也只苦笑了一笑,就在客厅里坐下。

还谈不到三句话,却听到大门外哄哄地一阵轮机声响,世良站起来道:“冯先生有客来了,我们走罢。”冯子云将手一拦笑道:“没关系,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我的客。也许我的眼睛里,把豆腐店的老板,看得比坐汽车老爷还要重呢!”世良本来也是有话不曾说完,就只好依然坐下。

这时,一阵高跟鞋响,就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院子里问道:“冯先生在家里吗?”大家隔了玻璃窗子向外看时,正是那位孔令仪小姐,冯子云道:“请进来坐罢。”门一推开,孔小姐进来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阴白色的漏纱旗衫,里面自然是摩登衬裙了,露出了两只手臂和脊梁,的地方,下半部只有刚过鞋口的一双短袜子,露了足有二尺长的大腿在外面,那冯子云看到,似乎微微地皱了一皱眉头。可是回头一看世良父子在这里,就带了微笑道:“孔女士!我和你介绍介绍罢。”令仪笑着点头道:“这位老先生我认得的。”

冯子云心想,一位千金小姐,会认识一个开豆腐店的老板?这真有些奇怪了。于是咦了一声道:“孔小姐知道老先生是干什么的?”令仪笑道:“他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冯子云笑道:“小财主见了大财主,说他算不了什么,那也罢了,为什么在财主上面,和人家要添上一个土字?”计春站在一边,未免着急。心里想着,若是万一把实话说出来了,这却要我父子二人好看。

可是令仪并不向下追问,走近前两步,向世良点了个头笑道:“真对不住,我是闹着玩的。”当她这样走近前来时,那胸面前两个肉峰,是更显然地向前突起着。计春虽然是两只眼睛,向人对面瞪着,可是想到了冯校长还站在当面,不由自己做主地,却把眼睛皮合了下来,并不向前面去看着,然而虽是不去看着,却也有一阵阵的香气,向鼻子眼里送了来。这让人闻到,简直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了。

当他过了一会,抬起头来时,却见令仪两手推了一份洋式的柬帖递到冯子云手上去。她微笑着道:“请冯先生务必赏光。”冯子云道:“大小姐!为什么又要破钞?当学生的人……”令仪笑着微微点了几点头道:“我知道冯先生定会这样说我的,可是我并不是怎样的大请客,乃是邀我表叔和冯先生谈谈。我就怕由邮政局寄了请帖来,冯先生不肯到,所以我就亲自来请了。”冯子云笑道:“好阔的信差!可是坐着汽车来的呢。”于是乎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令仪笑道:“师母在家吗?我见见师母去。”说着掉转身去,打算要走,可是她一回头的时候,看见计春瞪了两眼望着,并没有坐下,就笑道:“周先生,不要客气,请坐罢。”她手扶了门,竟是深深地一个鞠躬。

她这个鞠躬,是向大家告辞的呢?是向冯先生一个人行礼呢?还是向我告别呢?计春看了她临去的后影,也不免呆呆地望着。然而这个时候,世良已经提出问题,来和冯子云讨论了:孩子在这里读书,一切都望冯先生照应。希望冯先生不要把他当学生,只把他当儿子。有不听话的时候,只管骂,只管打。冯子云笑道:“我想还不至于。”

世良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冯子云作了三个揖,冯子云也站起来,还礼不迭。世良正了颜色道:“冯先生!我是一个无知识的人,也不会说什么话。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要把他造就一个人才出来,遇到了这样好先生,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这孩子年纪太轻些,怕他做事糊涂胆大,或者……”

冯子云一只手握住了世良的手,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很诚恳地道:“周老板!你放心得了。回去好好地做生意罢。你回去以后,我会叫计春一个星期写一封信给你。过寒假的时候,他若是不回去,你也可以来看望他的。”世良沉默了许久,向计春道:“你当着我的面,和冯先生鞠三个躬,算是替我先谢谢他了。”冯子云对于这个办法却有点不愿接受,可是不等他推辞时,计春已是朝着他深深地三鞠躬了。

冯子云也不知是何缘故,经人家这样深深地行过一番敬礼之后,只觉心里受了一种针灸一样,全身都感到一种舒适;可是同时又感到一种惶恐。有了这样一个印象,他更是非和计春帮忙不可了。便道:“你父子二人,也太多礼了。事到如今,我姓冯的对帮忙这件事,还能说个不字吗?”世良听说,又向冯子云道谢了一阵,然后带着计春回会馆来。

今天回来,他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了。也不说笑,也不睡觉,也不要出去散步,只是口啣了一杆旱烟袋,斜靠了走廊下一根柱子,对了天上的白云呆呆地望着。计春虽然要拿话去安慰父亲,可不知道是用哪些话去安慰他的好,也只有在屋子里呆坐着罢了。

吃过晚饭,世良把收拾好了的网篮重新解散了,再收拾一番。口啣了烟杆,坐在床铺上,只管望网篮里装满了的物件出神。计春坐在桌子边,用两只手撑了头,也是呆呆地向网篮望着。在一盏孤灯下,父子二人这样的态度,未免太寂寞了。因之世良由这几天,不知道倪氏母女情形怎么样说起,联想着不知道乡下人的情形又是怎样为止。父子们不说离怀,却把些过往的事,只管挑起来从新地说着。

这种过往的事,好像极能引起人家的趣味,把离情忘了,因之一直说到一点钟,还津津有味。计春道:“爹!你睡罢。明天一早,你就要预备上火车。”世良说话的时候,就忘了抽烟,一到了要走,他就把旱烟袋由桌子档上抽出来,又慢慢地抽起烟来。计春道:“爹!你睡罢。明天还要起早。”世良放出很懊丧的样子,答应了一个嗯字,他点点头,依然抽他的烟。

世良不睡,计春也不睡,靠了椅子坐着,只管望了他父亲的脸。他觉得父亲是上了年纪了,那额上的皱纹,那手上粗糙的皮肤,那杂了白点子的头发,都显出他父亲是很劳苦。这次回去,他避开了儿子的劝阻,而且要多量的去挣钱供给儿子学费……计春简直不敢向下想了。站起来道:“爹,你……睡……罢。”两滴眼泪,不知怎地滚到脸上来了。世良站起来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男子十六岁成丁,你已经十七岁了,还离不开爹妈?那是笑话!睡罢。”他也不再抽烟,不再沉思,就逼迫着儿子睡了。

次日早上,计春醒了,却见父亲还躺在**。心想:他或者舍不得走,让他睡着,耽误了时候呢,就明天走罢。他下了床,见世良睡在**一动也不动,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一切举动,都是静悄悄地。忽然**父亲喊了一声,手一拍床,倏地坐了起来,向计春道:“你在北平好好地念书,我决计走了。”说时,就下床来。

计春将一件蓝布大褂,交到世良手上道:“今日天阴,凉得很,加一件衣服。”世良并不言语,将衣服接过,展开来缓缓地穿上。他站在屋子中间,低了头抬不起来。那干净衣服的胸襟,立刻印了许多湿的点子,他抢着走出房门咳嗽了一阵,然后才走回屋子来,笑向计春道:“孩子!你不必送我了。你送我上车,回头一个人回会馆里,你的心里会难过的。”计春道:“我不难过,我要送你。”世良又不言语了。匆匆地洗了一把脸,就弯腰将地上放的网篮,提着试了一试,然后将网篮放下,便坐下来抽旱烟。

计春忙着倒了一壶热茶来,又买了几个热烧饼,放在桌子上,向世良道:“爹!不要吃点吗?”世良点了几点头,倒了一杯热茶,捧起来喝了两口,依然放下。计春道:“爹!你怎么不吃一点呢?”世良这才拿了一个烧饼,勉强咬了两口,放到桌上,就向计春道:“现在我实在吃不下去,到了火车上再说罢。”他说着,自向门外去雇好了车子,进房来道:“你不必送了。”说着,一手提了网篮,就向外走。计春一伸手扯住了世良衣服道:“不,我得送……”他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世良道:“好罢,你送我,但是你何必哭呢?”他虽如此说着,然而嗓子眼里也僵硬了。他站在走廊下,等儿子锁了房门,才向外走。

会馆里住的人,看到他父子二人天性持重,倒也很是赞成。随着也有一大班人,送了世良出门来。计春又雇了辆车,紧随了世良之后,直送到东车站来。他去买车票的时候,让计春看住了网篮。他买了票来,手提起了篮子来道:“孩子走!”从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就在前面走。计春在后面看着,觉得父亲今天是特别地身体软弱,走一步,身子闪跌一步,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提那个篮子不起,计春抢上前一步,提了篮子柄道:“爹!让我来和你提上车去罢。”世良道:“笑话,我会连一只网篮都提不动,以后不用卖力气吃饭了。”他说着,捉了篮子就迈步向前,也是他实在地走快了,走得踉踉跄跄的,脚被网篮一绊,身子倒向前一栽。计春哎哟了一声,两手同起,将他的衣服抓住。他好容易站定了脚,在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巾,擦着额角头上的汗,笑道:“你说我不行,我果然是不行了。”

计春看了父亲这种样子,心里是万分难受;假如父亲磨豆腐的时候,也是这样头晕眼花,那岂不糟了。于是将网篮提到自己脚边来,向父亲道:“这样一来,你一个人回安徽去,我真有些不放心。”世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孩子话!你几时看到我拿东西,会自己摔了?这都是脚下没有留神,自己把自己撞了,篮子还是交给我罢。”计春道:“我和你送上火车,也不要紧啦。”他提了篮子,很快地向前走,世良弯了腰,却不住地一路要去扶那篮子。

到了三等车门口,计春提了篮子就要上去,世良两手将篮子一抱,撞着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向计春笑道:“三等车上那种挤法,你还没有尝过吗?不用上去了。”计春那里肯依。世良将篮子掮在肩上,在前面走,计春却牵了父亲的衣服,紧紧在后面跟着。

转过了三节车,才得着一个靠窗的位子。世良将篮子塞在行李隔板上,刚一转身落座,不觉咦了一声道:“我以为你在车子外头呢,你也进来了?快下去罢。”计春眼睛全红了,说不出话来。世良低了头,对他耳朵细语道:“这样大人舍不了爹,人家看到,不是笑话吗?”计春怔怔地,只是站着。

说话时,车外摇着铃,促送客的人下车。世良又对他耳朵细语道:“你下去,你再要哭,我也哭了,那不是笑话。”计春只好将手背揉擦了眼睛,低头走下车去。一到月台上,立刻奔向车窗口,向车里望着。

世良道:“你回去罢。读书我是用不着吩咐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就是。”计春只是在嗓子眼里,答应了一个唯字。世良道:“北方天气凉,你要多穿衣服。到了秋后,我会寄钱来,让你做件皮袍子。过几天,你就搬到冯先生家里去住。你在会馆里,我很不放心。”世良说一句,计春嗓子眼里又唯上一声。世良又道:“零碎固然是不要吃得好,但是热的,干净的,想吃时,买一点吃也不妨,倒不可过于苦了。”

计春都唯唯地答应着,可是只在这时,冯子云先生手上抓了草帽子,东张西望,急急忙忙地走来了。看到世良,隔了窗子点头道:“周老板!我怕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特地赶着来了。”世良拱着手道:“冯先生!你真是好人,我……”他只说了一个我字,汽笛呜呜地响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已是听不到;车轮子辗动着,车子向东移动了。那个面带愁容的老人,还是拱手不已。他那番父母爱子之心,托友之诚,不是很可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