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你没有懂到我的话,回头我到你府上谈谈。你房东陈先生知道我。”
竞存觉得他这话很是有点尴尬,在他脸上挂着一分阴险笑容的当儿,向他点了个头,自回家来。走到院子里,房东陈先生,带了几位上年纪的邻居,跟着进来。那个王七爷就在内。竞存一回头看到,便知道有事,因点头问道:“各位有什么事见教,屋子里坐吧。”
陈老先生道:“倒不必客气。你瞧,这些人全是走不了的。有人劝我们组织个小小的维持会,先维持这几条胡同的治安,也有人代咱们向日本接洽……”
竞存将脸向下一沉,瞪了眼道:“什么话?大家全打算当汉奸吗?这地方还是在青天白日旗底下呢。”
陈老先生红了脸,发愣站着。王七爷微微一笑,其他的人也默然不做声。其中有个苍白胡子的,穿了一件大襟的紫花布短褂子,纽扣上挂着银牙签,右手大拇指上戴着汉玉环指,脸腮上透出红晕,虽老却不现衰朽之气。他一抱拳道:“张先生,你先别急,谁也不愿意做汉奸,只是大家瞧着大祸临头,不能不想一个办法。我也是不愿意他们这主意的,让他们拉着来和张先生商量商量。”
竞存道:“事情是很严重了,今天晚上怕真有事。各位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前辈,万一有事,恐怕跑不动。我想这个时候能搬走一点东西的话,就搬走吧!这儿离火车站很近,在附近开火,那是免不了的。”
大家听了此话,又是一愣。
陈老先生对他呆望了很久,随后才问道:“既是这样,张先生你自己打什么主意呢?”
竞存道:“我前昨两天,就同陈先生说过了,搬完了东西我就走。无奈这零碎东西,实在太多,今天还是走不了。大概有明天一天,可以结束了。”
陈老先生抱了拳头,向他连拱了两下手道:“张先生,你若是要走的话,务必带着我一块儿。”
说时,歪了颈脖子,把头靠在肩膀上,透出那无精打采的样子。竞存看到这一群迷途的老山羊,很是可怜,极力地答应带他们走,他们才分散了。日子在茫无头绪的情景中,是最容易把时光混过的,客人散了,已经是五点多钟了。天色正有些阴沉,屋顶上抹着一片血色的斜阳,表示着凄惨的时间,业已来到。在紧邻着马路的胡同,听不到一点车马声,也听不到一点小贩的叫唤声,还不曾到黄昏的时候,就像在深夜一般地静止了。但偶然也会听到一种沙沙的皮鞋声,在马路上经过,料想着是整排保安队由这里过去。为了这缘故,在屋子里说话的声音,也都低细了。在屋头的阳光,由血红色变成了灰色。屋子外面,更听不到一点声音,很久很久,可以听到隔壁人家细细的说话声。竞存也感到坐立有些不安,只管取烟卷儿抽。
自己觉得粮草有些不够,便走出胡同来,要到烟店里去买烟。脚步只是刚踏上大街,便感到事情出乎寻常,所有两旁店家,完全闭了铺门,正踌躇着,两个穿黄制服的巡警,各拿着上刺刀的枪,由人家屋檐下钻了出来,有一个喝道:“干吗的?”
竞存道:“我是在这里住家的,出门买东西来了。”
一个巡警道:“张先生,我认得你,你就住在这胡同里的,快回去吧,六点钟起,就特别戒严了。”
竞存也不便再说什么,悄悄地转身回家了。这时,听不到叫卖号外的声音,也听不到叫卖晚报的声音,每晚黄昏时候,能找到的一点新刺激,这时也没有了。竞存背了两手,只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抬头看看天色,云层密密地布着,有几点零落的星星,在暗空里不住地闪烁。小马累了整天,睡在屋檐下藤椅子上,不断地打呼。胡同外面,有好几洼水坑,在这一阵子大雨之后,处处水是满满的。青蛙在自由的环境里,咕噜咕噜,唱着夏之夜的短歌。这是平常不大理会的,反过去一想,天津的今夜,是多么沉寂,人的声音退出了宇宙,却让这蛙声来占领了。八点钟,刘妈做好了晚饭菜,送到书房里桌上,在桌子旁边,放了一把小小的锡壶。
竞存笑道:“还预备了酒?刘妈,你替我壮着胆子呢。”
刘妈站在桌子边,只是微笑。竞存看桌上,有一碟黄瓜拌粉皮,一碟雪里红炒豆腐干,一碟咸鸡,一大碗火腿白菜汤。笑道:“吃得这样好,干什么?”
刘妈笑道:“剩着腌鸭和火腿,再要不吃……”
竞存点头道:“对!什么都犯不上留着。”
刘妈取过高脚玻璃杯,斟上一杯白酒,放在他面前。竞存道:“你也去和小马吃饭,不用管我,我慢慢地喝着。”
刘妈果然走了。竞存端了杯子,眼睛只管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书架子上不曾收起的那些书,墙上挂的字画,甚至于桌上放的镇纸的小石狮子,全都看上两三分钟。电灯发出惨白的光,在没有声音的环境里,让人说不出是凄凉,是悲痛,或者是恐怖?情绪毫无所主的时候,只管喝酒,并不感到醉意。喝了大半壶酒的时候,不鸣汽笛的火车,由远而近,哗啦哗啦地响着以后,这声音,又由近而远。这车声过去,两只耳朵又像聋了,但不久,火车再跑过去。于是由此开始,火车不断地响着,想象到这火车是怎样地在黑夜里奔驰?火车上装着什么?新站老站,在日兵占据之下,在干着什么?夜尽管没有一点变动,这情形是更严肃了。“不能喝醉呀!”
竞存突然喊出来,推杯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