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牛太太对于王裁缝运动婚姻的事,正自踌躇着,牛老爷说:“不光是几件料子,还有好处。”牛太太却惊异起来,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牛老爷笑道:“那个王裁缝,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盒珠子,大的也有,小的也有,据我看,大概可以值上二百块钱。上次他想托我去给他卖掉,我留着没有卖,打算送总监的礼。现在若是把这件事给他办成了,这一盒珠子,把它没收起来,我想他也不好意思和我们要回去了。要不然,这次总监的少爷娶少奶奶,我们要掏腰包子送礼,这一笔款子,可不当玩。”牛太太道:“珠子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过?”牛老爷一听说,连忙打开自己所用的小皮箱子,取出一个蓝呢扁盒子来,伸到牛太太面前,将盒子打开,大大小小,精光溜圆的珠子,都装满了。
牛太太笑道:“这可好,我可以挑上几粒,做一副耳坠子。别全拿去送礼了。”牛老爷道:“你也看着好不是?那么,你想做一副耳坠子,就得把这婚事说成了。有了这样一件事,珠子在我们手上,不给他钱,他也不好意思来要了。”牛太太听了这话,索性接过盒子去,一手托着盒子,一手拣着珠子,坐在床沿上,只管看。牛老爷笑道:“我正愁着呢,总监这一笔礼,咱们这科长的位分,送轻了怕有人挑眼;送重了,可真有些送不起,现在有人给我们代送了,这不轻了一个累吗?”牛太太道:“珠子倒是真的,只是大小不匀一点。”牛老爷道:“礼品有这样重,那就凑敷着吧,难道还要王裁缝调一盒匀整的来不成?”
夫妻二人,正对着这一盒珠子打主意,只听见听差在窗子外嚷道:“太太,那个王裁缝来了,有衣服给他做吗?”牛老爷对着牛太太一笑,牛老爷道:“叫他进上房来吧,我们有话和他说。”于是二人就坐在堂屋里等着,一会儿工夫,王裁缝手上拿了草帽子,在门口就点着头进来。牛太太坐在椅子上,也起了一起身子,笑着点头道:“今天还要送那些东西,多谢你了。”
王裁缝捧了帽子,又拱一拱手道:“我小孩子的事,都请太太帮忙,不敢说是送礼,只是报答太太的恩典。”牛太太那双肉泡眼睛,向着牛老爷眯了一笑道:“这王掌柜的眼力不错,把我们那里的头儿尖儿要弄了来哩。”王裁缝抬了一抬肩膀,露着一口乱牙,笑道:“这是小孩了一点痴心,事先他看过相片了,后来又到贵院去参观过,他极力说这个姓冯的孩子好。”牛太太摆了一摆头道:“这一块天鹅肉,怕不容易到手,有人抢了去了。”王裁缝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样子,眉毛头和眼睛角,几乎皱到一处去。一进门那笑嘻嘻的样子,也没有了,颈脖子软了下来,好像是撑不住那颗倭瓜形的脑袋。
牛太太料得他一定心痛送礼的那些绸料,便道:“抢虽有人抢了去,有我在里面做主,未尝不可以抢回来,只是这样一来,就费大了劲了。你们早说三天,也不至于这样地为难了。”王裁缝做了一个揖道:“若是还有法子可想,那就好极了。”说着,掉过脸来,又和牛老爷做了一个揖,笑道:“请牛科长在太太面前,多帮两句忙吧。”牛老爷笑道:“娶老婆的人,为着娶不到手,和人求情下礼,那还有之。一个做公公的人,为了找儿媳,这样地上劲,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王裁缝把一张黄脸,加上了一层紫色,成了陈酱的颜色,越发是难看。笑道:“也不过为了家里人口少,店里事又忙,想找一个粗细皆知的人物罢了。你倒开玩笑。”牛太太道:“别开玩笑,说正经话吧。我若是果然架起手来和你办,要担些责任的,事成之后,你怎样地谢我呢?难道那几块碎料子,你还是做衣服落下来的,只凭这一点,你就想换一个美人去吗?”
王裁缝让她这一句话说破,黄脸又紫起来了。笑道:“若是太太要什么东西,在我力量可以办得到的话,我总是去办。”牛太太听说,向牛老爷一笑。牛老爷便道:“好吧,我和你讲个人情,让我们太太去把这事办成。上次你托我代卖的珠子,全是些散碎的,人家都不爱要,就是你拿回去,恐怕也卖不掉。干脆,你就送给我们太太吧?”王裁缝道:“可以可以,这原不值什么。不瞒牛科长说,我有个朋友,原在旧王府里做事,弄出来的珍珠玉石很多,都是做很低的价钱卖的。我那里还存放着许多翡翠小件东西,明天我一齐拿来,请太太看看。”
牛太太得了一盒珠子,已经觉得礼太重了。现在王裁缝又说要送翡翠,不由得心窝里发出一阵奇痒,烘托出一阵笑容,直上脸来。笑道:“事情还没有说成,你怎么就送我这重的礼?”王裁缝笑道:“只要牛太太肯替我们孩子做主,事情就成功了,我还要顾虑什么呢?”牛太太向着牛科长笑道:“王掌柜倒会说话,不说事情不成,只说我做主就行。”牛老爷也笑道:“本来他的话也不假,有你做主,事情就行了。太太,你就帮他一个忙,把事情给他办成吧。”
牛太太将肉泡眼斜着看了牛老爷一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笑道:“好哇,你也帮起王掌柜的忙来了,好吧,过两三天:王掌柜再来听我的回信吧。”王裁缝笑道:“这事很紧急,再过两三天,这事就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就把那翡翠送来。”牛太太笑道:“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要先收礼,后才给你帮忙吗?这样说,你的礼,我倒不好意思收下了。”王裁缝笑着拱了拱手道:“太太,你别见怪,我们做手艺人不会说话。”牛太太笑道:“哪个怪你?我是九点钟以前,一定要到院里去的。你若是要来,最好八点钟就来,我可以在家里等你一等。”王裁缝听了这话,连说是是,又高兴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钟,他就来了,牛太太还没有起床呢。牛太太起床之后,早就看到桌上放了好几只扁平的盒子,连忙打开来一看,里面有戒指,有秋叶耳坠牌子,有玉搔头,都是绿荫荫的玉色,东西的确不错,牛太太仔细地看了一看,拣起这样,又爱那样,看了那样,又爱这样,只管看了出神。听差在窗子外问道:“王裁缝在外面候着信呢,太太有什么话说吗?”牛太太笑道:“你叫他进来吧,我还有话和他说。”
一会儿工夫,王裁缝就在堂屋里叫着太太。牛太太笑道:“我是叫你早一点来有话说,并不是叫你一早就送了礼来。照这样说,倒好像我们把礼物看得过重,非把礼物先收到手不办事。”王裁缝笑道:“不是那样说,这一点薄薄的礼物,牛太太也不看在眼里。我留在家里,也是搁住,何不早些送来?”牛太太道:“这样,我们倒却之不恭了。我看你们小掌柜的,人长得很清秀,不像一个手艺人。你们的宝号,生意又很好,将来不知道要发达到什么地步。我们院里的女。生,有了这样一个婆婆家,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到院里去,详详细细和她一说,她自然愿意的了。”王裁缝见牛太太已经担保她自然愿意,大概就有十之八九可靠,用不着把话再来叮嘱着说,便道谢走了。
牛太太又进房,将那些翡翠看了一遍,牛老爷也就起床了,看见一副秋叶环子,就拿了在手上,在牛太太两只耳朵眼里,胡乱地塞上,拖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笑道:“你耳朵上穿上这一对耳坠子,就更漂亮了。”牛太太斜吊了他一眼道:“你又瞎说,一个人就漂亮,也不靠一副耳坠子来帮助。”牛老爷道:“你这话才不妥呢,你想:若是耳坠子并不能增助漂亮,人家又何必要花钱买这东西,还得穿了眼,才能挂上。不说别个,我老牛就爱看女人戴了环子,穿了高跟鞋走路。走一步,身子一扭,耳朵下两只环子一摆,自然现出那袅袅婷婷的样子来。”
牛太太听了这话,对着镜子,真个将头微摆两下,将两片秋叶晃动起来。只是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脸,自已有些信不过心去,关于脸的轮廓臃肿而又圆扁,这或者可认是镜子不好,走了模样,可是脸色既黄且黑,这不能认为是镜子走了样了。不过牛老爷看着那样欢喜,决非无故,只是自己看不出来而已。因笑问道:“依你说,我穿了这耳坠子,就好看吗?”牛老爷笑着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