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料着一个穿西服的游客,也不会和这破庙里的和尚要求什么,便笑道:“有什么话,你先生请说罢!”
惜时道:“我老实告诉老师傅,我是一个大学生,只因看破了红尘,想找个地方出家,但是那些大庙里,都富丽堂皇的,不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我立意要找个老庙,在家里我听到人说,有个同学在你这庙出过家,后来转到大庙里去了,当时我听在心里,预备确一天出家,就来拜访,这也是有缘,今天居然来了。”
老和尚合掌啊哟了一声道:“不错!是有这样一回事,三年多了。那位先生,是个情场中失败的人,他书也不念,就跑到我这里来修行。我告诉他,出家不是一件容易事,请他还去念书,不料他无论如何劝不转,总要出家,在我这里住了半年,倒是真出家了。但是他心里可丢不开,后来一天比一天消瘦,闹成了很重的肺病,我这里没有法子和他治病,他就走了。你先生怎么样,也学他的样吗?”
惜时道:“我并不是情场失败……一个人要出家,不能说假话,虽然也有一点,但是以前的事了。”
老和尚和他说着话,一双眼睛,可不住地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便道:“你先生既知道出家人,是要说真话的,我也可以很老实地告诉你,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们可不敢收容。”
惜时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在大庙里收容,或者疑心我会拿去什么?像宝刹这样清净,我会拿去什么呢?出家人慈悲为本,何不把我收留了?”
老和尚对他手上提的小箱子,又看了看,问道:“你就是这一件行李吗?”
惜时道:“一个人出了家,四大皆空,还要行李做什么?不过我在年轻力壮的时候,绝不能白吃白喝,我身上有四块钱。先交给老师傅买些吃的,晚上我只要有个容身的所在,那就行了。”
说着话,就掏出身上所剩的四块大洋一齐交到和尚手上去。
老和尚手上捏住了四块钱,待要不收留他时,简直是把上门买卖推掉,而且他一出手就给四块钱,行囊里大概还有几文,且让他在庙里住下,多少可以补贴庙里、一点,只当他是赁庙住的,至于他出家不出家,那就不必去管了。如此想着,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道:“你要在庙里住也可以,可是话要先说明,我这样一个穷庙,可不能添一口人,以后你得常拿出钱来补贴用费,从前那个人在这里出家,也是一个月贴我八块钱,你这四块钱,只好算我们半个月的嚼谷罢了。”
惜时这才明白,就是出家,也不少于酒色财气的财字,不过有了这四块钱,可以混半个月的了,过了半个月再说。当时就点头道:“这个好办,依着老师傅就是了。”
这老和尚于是替他提了皮箱,走到后面住房里去。这里只有一个大土炕,上面铺张炕席,一床蓝色的布褥子,和一床灰色的薄被,卷成两个卷儿,塞在炕角里,倒是屋子里暖烘烘地。原来炕眼里塞了个小火炉子,把炕烧暖和了。这半边屋子里倒也清爽。除了这张土炕而外,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半边屋子却当了厨房,一个白炉子上,熬了一锅粥,一张半边桌子,堆了白菜萝卜、锅盆碗盏之类,地下堆了一捆大葱,又是煤球散柴棒子零碎报纸,墙上也贴了一张木刻版的观音像,旁边却挂了一大把大蒜,和两个茶壶大的干葫芦。这屋子里陈设,便是如此,别的罢了。这些东西,让暖气一烘,烘出一种奇怪的味儿来,向来在文字上所认识的和尚,都是非常之高雅的,如今看起来,事实恰是与理想相反。老和尚道:“你没有铺盖,先分我一条垫褥去睡罢!”
惜时看那被褥,都是油腻了的,料着这屋子里一种怪气味,有不少是由那上面放出来的。便道:“老师傅也就只两条被褥,我怎能分你的,我就在炕上练习打坐得了。”
老和尚这一垫一盖,实在也不能分给旁人,就也不去勉强,他就端下粥锅,在屋那头切着萝卜,做起晚餐来。惜时趁着这工夫,溜出屋来,在庙前庙后,仔细看了一遍。
这庙里不但没有什么经卷,而且和尚用的法器,也不曾在外陈列着,若不是这正殿上有三尊佛像,简直要误认这是个平常人家了。在这种地方出家,能得些什么道学?好在自己一身之外,已无多长物,混一天是一天,又不曾拜这老和尚为师,管他行为如何呢!如此想着就也不曾追问,胡乱地在庙中住下。当天和老和尚吃了一餐粥,晚上和着衣在炕上睡了一宿暖炕。
到了次日,又吃了两顿窝头,这时大体已经知道老和尚为人。他叫智通,原来是庙里香火工人,因为老方丈死了,他就顶着这庙里的产业,住持下来。这庙里产业虽不多,但是收起来的粮食,一个人实在吃不了。智通不认识多少字,又没有学过佛事,索性关上庙门,就坐在庙里闷吃。到了第三天,惜时知道一切了,又觉此行来得孟浪,四块钱,他只允许吃半个月,半个月以后,自己没有了钱了,岂不要被他轰出门外,为今之计,赶快先去找一条出路要紧。
他如此想着,在寒风里听到一阵军号声,自己忽然得着一个感想,与其这样消极地做和尚,还不如积极地去当兵,只是这一条路,除了有招兵的人,然后应征而外,绝不能够突然到军营里去投效。这颐和园大门口,有一条小街,西苑军营里的人,总少不得有到那街上去消遣的,自己何不也到街上去溜溜,只要有机会认识两三个人,或者就可以向军界里进身的,摸摸身上,还有几毛钱。于是乎披上破旧大衣,走到这半乡半城的街上来。
这样三九天气,所有的店铺,都已经紧闭门窗,除是在那门外的厚棉帘子上,有白布绽的字,可以分别出,这都是些什么店铺。街中间有家铺子,用棉绳穿了四块小木板,悬在屋檐下,那上面写着龙团雀舌的名字,这很可以看出来,乃是一家茶铺。这门口用纸糊了两个长方灯架子,一个上面写着“张乐亭今日白天准说反唐”,又一个上面,写“李子和今晚西游记”,原来这茶馆是靠了说书先生来号召的。这茶馆门外,虽然没有什么人,里面却人声哄哄,像座客不少。惜时知道这种茶馆,是花钱不多的,于是一掀棉布帘子,钻了进去。只见这里面一行行地摆了长桌子长板凳,上面也有个像学校里教室讲台的情景,有张小书桌和一把椅子。说书的人还不曾上去,长板凳上坐满了的人,喝茶抽烟,说着闲话。惜时觉得回庙也是无聊,就挑了桌子尽头处板凳上坐了,这种座位,是两条丈来长的板凳,夹着一张丈来长的窄桌子,所以坐客都是对面的坐着。惜时对面,恰好是个军人,他将军帽和一根瘦小的马鞭子,都放在桌子上,抬起一只腿来,将腿架在上面,他见惜时是穿西服进来,向他看了一眼,惜时倒是很客气,反向他点了个头,那军人虽没有理会他,却也有点笑意。
一会见伙计来和惜时张罗茶水,惜时将茶壶茶杯摆得远远地,离开着那军帽,那军人倒过意不去,将帽子戴到头上去。惜时看见有提篮子卖瓜子花生的,于是买了十个铜子的大花生,放在桌上。向那军人道:“老总!吃一点。”
那军人道:“不客气。”
惜时又买了三支烟卷,敬他一根,他不便推却,只得抽了。于是开始谈起话来,他叫孟占鳌,是个排长,最爱听书。他一排人就驻在颐和园门口,所以他天天有工夫来听说书。惜时也告诉他寄住在延寿寺里,只说跟和尚认得,却没有提起出家二字,到了说书的上台,孟排长有不大了解的,惜时又替他补充一两句,孟排长很是欢喜。听完了书,约着明日见,各自回家了。
回得庙来,天气转变了阴暗,这旷野中的西北风,比城里的西北风,也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风刮得脸上,痛得像要裂开缝来,只好开着跑步跑回庙去。这时智通又在屋子里蒸窝头,自己连大衣也不脱,立刻站到白炉子边,伸了两只手,遥遥地围了炉子取暖。智通拿了个瓦钵子,将切碎了的白菜,完全向里面倒着,他两手捧着瓦钵子,掂了几掂,向惜时问道:“你在街上回来,都不带一些菜回来吗?”
惜时道:“我没有想到这件事。”
智通道:“倒不是我要你带菜来吃,因为早上我看到你吃熬白菜,好像很没有味似的,下午也许你会带些吃的回来了。”
惜时心里,这可就想着,岂单白菜我不愿意吃,就是窝头我也没法子再吃了。现在闻到蒸窝头的这种气味,似乎就要作恶心,慢说还要继续地向下吃,我倒佩服这个老和尚,竟是餐餐蒸窝头,不作第二想。
智通见他对了白炉子上的小笼屉,只管出神,料想他是想到了窝头的问题上来,便道:“明天上午,咱们包一餐角(读如饺)子吃罢!豆腐白菜馅,你只要拿出四毛钱来,全办得了。”
惜时身上所有的,也不过这个数目,对于智通的话,就没有加以答复。智通见他不理会,也不再说,将蒸的小笼屉拿下,放上瓦钵子去,自言自语地道:“咱们是吃窝头的命,吃就吃到底,别三心二意的了。”
惜时只当没有听到,且在炕上躺着,等白菜熬汤熬得了,将钵子放在炕沿,两人就站在地上,一手拿窝头啃着,一手拿了筷子,向瓦钵子里连汤带水夹着白菜吃,这菜里头荤素油都不曾放,只是倒了一撮盐在汤里头,实在吃不出个味来,这窝头是吃过三天的东西,真有点够了,只吃了一个,实在吃不下去,就不想吃了。一个窝头,当然是不够饱的,便是到了这天晚上煮饭的炉子先灭,屋子便减少了许多热气,那烧炕的小炉子,也像灭了。炕上并不是那样暖气烘烘地,睡到半夜,智通将被掩得紧紧地,手脚缩成了一团。惜时和了大衣,睡在光光的炕席上,先是脊梁上犹如冷水冰了一般,渐次蔓延到四肢,都有些冷,勉强忍耐着,在炕上翻了两个身,依然闭了眼睡去,但是到了半闭着眼睛要睡过去的时候,身上简直冷得有些抖颤,又把人冷醒了。这没有法子,只得走下炕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身上越冷得厉害,自己就越跑得厉害,跑得屋子里只是噗噗作响。智通被这种声音惊醒,在被里翻了一个身道:“你怎么半夜不睡,起来胡跑,你不睡,别人也不睡吗?”
惜时道:“我有什么不睡,但是炕里没有火,我又没有盖的,实在冷得受不了,假使我睡着冻病了,这不也是你的事吗?”
智通被他这利害相关的话说通了,倒有些恻隐之心发现,便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子想不开,屋子里有的是劈柴煤球,你不会把火笼着来吗?”
惜时对于笼火这件事在会馆里已经领教过了,白天笼火,已经觉得是筋疲力尽,现在漆黑了的夜间,摸这样,摸那样,这个火如何笼得着,在屋子里将两手插在衣袋里,还是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智通见他不听讲,将头向被里一缩,索性一切置之不理,去呼呼大睡。
这冬日夜长,半夜起来是起来了,可是这天色依然黑沉沉的,窗子里看不到窗子外一些东西。没有法子,只得走出房去,走到大佛殿上,绕了大佛龛,开起跑步来,先跑了三四个圈圈,还不觉得有什么变态,直等跑到上十个圈圈以后,上气喘息着接不了下气,渐渐地身上有些汗透出来,但是五官四肢,依然还是冷着,还是继续地跑,直跑到脚提不动了,热气由手板心脚板心冒出来,这才摸着佛龛前一个支蒲团的木头架子上坐了。坐到十分钟,遍体暖气直冒,这才感到遍体舒适,就靠了桌子腿,慢慢地睡去。
可是不过睡到一小时以后,两只出了汗的脚板,放在地上,首先冷了起来,接着两腿和脊梁,也有些发冷,于是站起身来,又绕了佛龛开起跑步来。这样歇了就跑,跑了又歇,自己一个人,这样闹到大天亮,直等智通起了床,然后才帮着笼起了火,烧水蒸窝头,把时光混到中午去。吃过了饭,依然又到颐和园门外茶馆子里去听书。
今天来得早一点,茶座上还没有什么人,于是先沏了一壶茶,买了一把铁蚕豆,慢慢咀嚼着。恰是那孟排长今天也闲着,不一会儿工夫,他也来了,今天见面,比昨日相识得多,孟排长渐渐知道他是个大学生,便笑道:“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写信回家去了,请你替我写封信。成不成?”
惜时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么行不行?有什么话请你说出来,我可以照写。”
孟排长笑道:“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了,你替我写了一封罢!”
惜时心里想着,一个人不通文墨,就这样不讲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这真也和那镇台大人要老夫子代写三代履历的一样笑话了,不过和他谈两天的话,也很知道他的近况,便笑道:“那也可以,我先替孟排长起张信稿子,写好了,我念给你听,能用,就寄出去,不能用,就重新再写一张,您看好不好?”
孟排长随便答应了。就和茶馆要了纸笔墨砚放到桌上来,惜时对于写这种家常信,当然优为之,一面和他谈话,一面写信,把信写完了,便念给他听道:
双亲大人膝下:上次奉禀而后,有三个月没向家里寄信了,这实在因为公事忙,而且不得便人写信的缘故。上两个月,奉令调防到万寿山守卫,并不天天上大操,清闲得多,只是两个多月才发一次饷。儿在外面,除了剃头洗衣买茶叶烟卷之外,又要结交朋友,钱不够花,所以没有往家里寄钱,所幸儿身体康健,比在家还好,望大人可以不必挂念。听说今岁年收很好,儿甚放心。现在年冬岁毕,望大人保重!过年以后,二弟还照前一样,好好做生意,不必三心二意。儿投军几年有什么好处?当差事不容易。可叮嘱二弟,不必出门,在乡一家团聚,岂不比儿这样终年不归的好吗?今因年底已到,特写此信回家,向二老拜年。其余家中之事,二老自会料理,用不着儿多说了。
敬叩
年安
儿占鳌拜上
惜时把这封信念完了。孟排长拍着手跳了起来道:“你这人有状元之才,将来一定要发达,我心眼里的话,口里都说不出来,你怎么写得这样清清楚楚,你不要懂些奇门遁甲,会算命占课吧!”
这茶馆子里,还有几个喝茶的人,曾听到惜时把信念了,这时孟排长一嚷,大家围了拢来,都争着要信看,孟排长向大家道:“咱们听书,那些封侯拜相的人,不都是以前很落难的吗?这位黄先生你别看现在倒霉,将来是难说的。”
<!--PAGE10-->这茶馆子里,最出风头的,就是孟排长;孟排长这样抬举黄先生,当然大家也就跟着捧起黄先生来,当天孟排长高兴极了。听过书之后,就拉着惜时到隔壁二荤铺里,大吃大喝一顿。
这个时候,正是过年的日子,弟兄们都免不了要写信回家,于是他这一排人,都来托惜时写信,有钱的请他吃一餐,没有钱的,惜时就和人家这样白写。只有一个礼拜的工夫,这万寿山街上,就没有人不知道穿洋装的写信先生。惜时认识大兵多了,辗转介绍,连西苑的兵士,都有找他写信的,他得了大兵的帮助,就终日不回延寿寺去吃那窝头,而且夜夜地住在街上的小客店里,也不回庙去睡,从此成了个随遇而安的野人。虽是饱暖两个字,依然没有凭据,但是以目前而论,也不至于因两餐一宿,发生多大的困难,自己索性把这个身子,看着无挂无碍的东西,终日和那些没有什么知识的人在一处厮混着,糊里糊涂,就到了过年的时候,好在所认的朋友,也都是做客在外的,大家不过年,也少引起一些感慨。万寿山附近,并没有多少人家。过年的爆竹,也放得不是那样厉害。
这天下午,孟排长约了他在小街上,大酒大肉,吃了一餐,晚上就在小茶铺里,和几个拉长途车子的人力车夫,赌了一晚小输赢的,麻雀牌,然后就睡了。直至上午十一点醒来,心想既是住在延寿寺里,那个智通和尚,多少可算一个屋子主人,自己应当去和他贺贺年。于是穿了大衣,匆匆地就回延寿寺来,往日这庙门,总是闭得铁紧,要进去,要敲很久的门,今天这庙门,却是半掩着的,用手推进门去,走到大佛殿上,远远就喊着道:“老师傅恭喜恭喜!给您拜年了。”
不料后殿声音寂然,却没有一点答复的声音,心里想着昨天大除夕,应该和老和尚买些豆腐白菜回来,自己快活过年没有理会他,也难怪他生气了。心里这样想着,口里依旧叫着恭喜,及至走到屋子里去,事出意外,却吓了一跳。这样一来,让他在悲苦的境遇里,又增加一番悲苦了。欲知此系何事?容在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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