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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气匆匆人前遭白眼羞答答灯下看红颜(1 / 2)

话说,黄惜时为了父亲走了,金钱来源也断了,正在气闷,不料这个时候,又有一桩不幸的事,使他伤心万分。原来米锦华在外面交结朋友以来,只有人家说她恋爱自由,没有人说她偷人养汉这些丑名词的,而且就是花前月下,遇到了第三者,第三者也要闪开,免得彼此难为情。而今让黄惜时的父亲,那样一个乡下村夫,竟敢当了许多人,大大地羞辱一场,这事传扬出去,有多么惭愧,这不怪他那老头子,要怪黄惜时,他既是你的父亲,为什么要虚面子,不将实情告诉我,我若知道这是他的父亲,我自然要回避一二,何至于吃这样的大亏呢?自己越想越羞,这口气除了找着惜时去出,也没有第二个法子。于是匆匆忙忙地写了一封信,就叫人送给惜时去。惜时接到这封信,还未曾开封,料着就不能无问题,及至打开一看,上写道:

惜时,你父亲今天对我这种态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你有这样一个恶劣的父亲,为什么瞒着我?故意让他来侮辱我吗?朋友交得好了,接吻也好,同居也好,这都不算一回事,当他乱跳乱嚷的时候,我本不难挺身而出,教训他一顿,可是这种十八世纪的活死人,他懂得什么时代潮流?说了也是对年弹琴,白费一口气,所以我终于是俯首无词地走了。然而我在这一点上,看透了你了,你不过是找着我去泄你的兽欲,并不是和我有什么爱情,连老子来了,这种重大的事都要瞒着我,又何况其他呢,好了,你用那种欺骗的手段去欺骗别人罢!我是不受欺的。

米白

惜时将这封信仔细看了几遍,觉得锦华的口吻,简直是绝交了。自己用尽了金钱,费尽了手段,刚刚相聚不久,又让她离开,这是自己莫大的损失。照情理说,也是自己不对,把父亲太不注意了,让她受了这种重大的侮辱。她现时要和我绝交,不过是在气头上的事,而且她是气我的父亲,并不是我,那么,我和她赔个不是,或者也就和缓了。心里如此想着,把那信又仔细看了两遍,觉得她的语气很激烈,恐怕一时不会受什么疏通。那么,这时写信去,又是白费劲了,不但白费劲,也许她看了信,要气上加气。自己如此想着,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坐了一会子,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会子。因为这一场大闹,已揭穿了自己为人,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相见了。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老听差连茶水也没有送来,闷坐也不是办法,只得锁了门,将帽子斜戴得低低地,垂着头出门去了。课是向来不大上的,今天满肚皮心事,当然不能去上课,然而看电影,听戏,逛公园,也都感不到兴趣。这只有一个法子,到各处去拜访朋友,闲着谈谈天,也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暂忘一下子。随即走了两个地方,都因朋友有事,未能久谈。忽然想到邱九思这班朋友头上来,心想:那时自己正迷恋着白行素,他们要我介绍和他们见面,我因为这一班东西最是惹不得,始终推诿着没有见面。后来我也就这样偷着搬进公寓了,这是我对人家不起。现时不妨去看看他们,顺便也就道个歉,以后家中经济来源断绝,也不能不跟着他们,学一点当混世虫的本领。他们常是得不着家里一点接济,也是在北方一样地混,这是多么可羡慕呢!

他如此想着,果然就向太平公寓来,一走到胡同口上,就见公寓门外,站着一班类似学生的青年,久别了这般浪漫的朋友,远远一见,就如温旧书了。许多人里面,有个穿着红毛绳衬衣,套着长脚西装裤子,脚下踏一双半截毛绳鞋,两手插在裤袋中,口里衔着烟卷,那不是别人,正是邱九思了。远远地叫了一声“老邱”便脱了帽子点点头。

那邱九思站得挺直,两目向前观,一动也不动。及至黄惜时到了面前,他由裤袋里伸出一双手,抢上前两步,和他握了两握,笑道:“喝!老黄抖起来了,这样漂亮的行头,瞧这口袋外的金表链,和这手上的金戒指,这不是咱们穷大爷赶得上的。路过此地,到哪里去?怎么不见着带女朋友呢?”

惜时笑道:“至好的朋友,何必见面就先挖苦上一阵,我是特意来看看你们的。”

邱九思笑道:“哎哟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动了,刮到这里来呢?进去谈谈罢!”

于是挽了他一只手,一路向里走,口里可就叫道:“老铁、老卓!贵客到了,快来!快来!”

说着,一扇房门,“哄咚”一下响,卓新民由屋子里跳了出来,拉着惜时一只手乱摇一阵。他倒是穿了一套花呢的西服,带着又宽又大的黑色领结,表示出是艺术家与文学家来。他拉着惜时进他的屋子,只见他**被没有叠,和大衣卷在一块,桌上摆着饭碗,茶壶,火酒炉子,酱油醋瓶子,和报纸夹,讲义夹,那种糟乱,并不比从前略减。卓新民把一张椅子上的报纸和衣服,两手一抱,向桌子惜时笑道:“我想还是你们的生活自由!从前是这么样,现在还是这么样,这很有趣!”

卓新民笑道:“你倒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们可是听说你交上了一个极好的女友,是仙子一样美丽的人儿,那种艳福,我们梦想也梦想不到,怎么你倒说我们的生活好呢?”

惜时笑着摇一摇头道:“唉!一言难尽。”

说时,铁求新蓬着一团乱草似的头发,里面未穿衣服,身上披了一件大衣,赤脚拖了一双鞋,走到屋子里来,眼睛角上,各黏着一粒豌豆大的黄眼屎。他啊哟了一声道:“密斯脱黄来了,很难得的呀!”

惜时道:“怎么这个时候才起床?洗洗脸,就该天黑了。”

铁求新笑道:“不要提起,昨天晚上,打了大半夜的茶围,闹到两三点钟才回家。回家之后,又写了两封家信,差不多天亮才睡觉。你想怎么不该睡到这时候呢!你等一等,洗过脸,我再来陪你。”

说毕,口里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茶房!打水洗脸!”

他已是走回屋子去了。

惜时低着声音道:“你们现在还在胡同里逛吗?”

邱九思道:“怎么不逛,简直逛死方休!”

惜时笑道:“我觉得逛胡同这事,等于做买卖差不多,那有什么趣味。”

邱九思笑道:“你是没有尝到其中的滋味,倘若你和我们在一处,玩个十天八天,我包你愿意。你把你玩女同学的事,说与我们听听看。”

惜时笑道:“你这话真该打,对于女同学,怎么下了个‘玩’字。”

卓新民道:“老邱这话,果然该打。男女同学,乃是正式的恋爱,怎么说是玩。你说玩女同学可不知道人家女学生真说玩男同学呢!”

邱九思笑道:“只要她们愿意玩我们的话,我们就让她玩罢!可是我们这脸子太不行,送给人家玩也不要。可没法子呀!”

卓新民将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夹住,伸到他脸边,啪的一声,打了一下响。笑道:“你倒想送给人家玩玩呢,有那样好的事吗?真论起价钱来,恐怕比逛胡同,还要贵个十倍八倍呢!你不信,问问这位过来人,我这话是否靠得住?”

惜时笑着站了起来,连连摇手道:“哪有这话,你们未免也太蔑视恋爱的真义,太侮辱女性了。”

卓新民笑道:“你不要这样认真,你总有一天,会失败的,到那时候,你就觉悟了。”

惜时默然无语,又坐了下去,便拿了一根烟卷抽着。

说话时间,铁求新一面扣着衣纽扣,一面走了进来,笑道:“说起来,密斯脱黄,是有点对朋友不住的!老邱帮过你那样一个大忙,把你的女友考到你一个学堂里去,等于是和你做了一个月老,事成之后,也没有别的要谢,只要你介绍那位女士和我们同桌吃晚饭,这总算极小极小的事,你一天推诿下去一天,到了后来,索性躲个将军不见面,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惜时站起来,向他抱了拳头,连作两个揖,笑道:“这事实在对不住!但是也有个缘故,原来是那位女士不肯,后来我们感情淡了,这话又说不上,所以就搁下来。”

卓新民道:“你这又是撒谎,我好几次在电影院里,看到你和那位女士在一处,亲密得了不得,怎么说是感情淡下来了?”

惜时道:“你们错了,因为那……”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笑道:“又是一个人了。”

卓新民昂着头想了一想,对邱九思铁求新各打了一个照面。笑道:“果然不是以前我们见着的那一位。哪一位都行,你就介绍这位新的,和我们见面罢!”

惜时道:“这位吗?”

他不曾说完,又笑了。心里想着:我若要求他们帮忙,少不得和他们说些实话,不然,他们总觉没有诚意,是不肯要我做同志的。于是将父亲来北京的一段事隐去,却把自己为了米锦华,丢下白行素,以及最近和米锦华有点误会,又要翻脸的话,说了一遍。邱九思道:“怎么样?我说你总有失败的时候不是?你要是受了胡同里姑娘的气,要报复的办法,我们是有的,若是办恋爱办得失了脚,我可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惜时笑道:“女人的品格虽不同,对付女人的手段,那总会是一样,你何不贡献一两样,让我作为参考的资料,也是好的。”

邱九思道:“没有这便宜的事,你得和我们议好了条件,我们才能够和你出主意。”

惜时笑道:“充其量,不过是要我介绍她和你们见面罢了,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九思也取了一根烟卷,点着,慢慢抽上,先微偏着头想了一遍,然后笑着把主意告诉了他。他点着头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种办法,也正对这位女士的脾胃。”

邱九思笑道:“这回成功了,可别忘了许下的愿。你若是忘了这话,我可要使手段对付你。”

惜时只是默然地笑着承受。他们却是不记惜时的错误,就留着他在公寓里吃饭。

这些人在一处,不是谈嫖,便是谈赌,再不然,便是谈听戏,看电影。惜时虽都不在行,闻所未闻,听着倒也是痛快得很;所以在这个时间中,一切的苦恼,都已忘了。谈了一阵子,惜时告辞回家。这天有点不好意思见院邻,就闷坐楼上,不曾下来。晚上在电灯下,写了一封长信给米锦华,除了加倍小心之外,中间有一段最要紧的是:

现在到北京来的,是我的生父,我的父亲,是在江苏做道尹的!因为,我自幼便承继给我大伯父的,所有平常的用费和学费,都是我的继父担任,我生父不过偶然点缀一二罢了。继父的家产,至少说有三十万,生父纵然和我翻了脸,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我那三十万家产,还不够我花的吗?

这一段文字,写在长信里面,是表示父子翻脸也不在乎的样子。写到这一段的字,字体却大出一倍,看信的人,纵然是不注意,也会注意起来。惜时自己看了一遍,也觉与其用和婉的手腕去打动锦华,万不如说自己有钱打动她,更为有力。写过之后,又涂改了一番,将信写毕,已是两点多钟,这一封信总算是写的时候不少,当然也很费了一番力量的,将信封好,人已是十二分疲倦,就睡觉了。

到了次日清晨,在楼上看到一线日光,赶紧就跳起床来,那老听差正在楼廊子上扫灰,便打开房门,一招手将他叫进房来。因道:“你把我老太爷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听差道:“送到会馆里去了。”

惜时道:“他说了些什么呢?”

老听差微笑道:“他倒很自在,并没有说什么。”

惜时道:“哦!他没有说什么,我这里有一封信……”

说着,就伸手到桌上去拿信。老听差的眼光,跟着他的手看了去,见那信上写着“米锦华女士收启”几个字样,心里就默念着:事到如今,你还是亲着那个米女士,真是好心眼!看这样的好心,写一封信,给你父亲赔罪不好吗?

惜时见他看了那封信,有点儿出神,倒有点不好意思。便道:“这封信我是不能不回复人家的,你给我送到对过去罢!”

说着,将信封搭讪着看了看,然后递到老听差手上去,那听差接着信,在手上颠一颠,因道:“就送去吗?”

惜时在衣袋里摸出两张毛票来,向老听差手里一塞,笑道:“好久我没有给你零钱花了,这个你拿去买点酒喝。”

老听差一看那毛票,乃是四毛,打算不要,不啻牺牲今天一天的酒钱。只得接下道:“我和你送去罢!”

惜时道:“不,请你在对过等一等,我还要等她的回信呢。”

老听差想说一句什么话,一看手上捏着四毛钱,只得将话忍回去了。惜时道:“时候不早了,你就去吧!待一会,她又上课去了。”

老听差听说,本想笑一声,转念一想,笑不得!才拿着那封信走了。

去了也不过十五分钟,摇着头回来了,惜时由屋子里抢着迎上前。连忙问道:“有回信吗?有回信吗?”

老听差道:“回信,回了一顿骂来了!那边门房对我说,米小姐接着信,看也没有看,三把两把,就扯碎了,骂的可不像话。门房对我说,叫我不要再送信去了。”

惜时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好吧!你去吧!”

老听差走了,惜时在楼廊上就踱起缓步来,低着头一想,这件事,真令人为难!照着邱九思他们的计划,第一步就算失败,她不看信上所写的话,我无论怎样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第一步既办不通了,第二步更是不必说。这样下去,真是要做到绝交的地步了。想来想去,沉迷不醒。忽然当当几声,空气里把上课的钟声,远远传送到来,心下忽然省悟,有了!她纵然不见我的面,不看我的信,课纵然是要上的,我就在上课的时候,进行第二步,或者补行第一步,只要她稍微一动心,我就不愁没法进行的。

主意想定,在书架子上乱纸堆中,翻出了两本书,一沓讲义,糊里糊涂一包,就匆匆地向学堂里来。到了学堂里,上的课,全不在书本子上,书算是白带,因为他不但忘了功课表上列的功课,连今天是星期几也都忘了。所以他虽带的书多,依然不对。好在他的目的,并不是来上课,纵然书带的不对,却也没有关系。上午上了一堂半课,到了最后的半堂,因为没有见米锦华来,便自走了。下午只一堂课,本可不来,不来又怕米锦华来了,因之还是来,结果白上了一天课,并没有碰到米锦华。

接连上了三天课,到了第三天下午,终于是有了结果,她果然来了。这时,大家已经上了课,先生正在讲台上讲书,惜时虽然见着她,却不便怎样去招呼,她的态度倒是和平常一样,但是并不注意到别人脸上来,很自然地在自家位子上坐下了。惜时心想:看这样子,觉得气已消下去了。下了课之后,不难和她谈上几句。趁着大家在听课的时候,无人来惊扰他,他就在那里出神,默念着要用一番什么话,先去和她赔罪;想了许久,已经有了主意。回头一看壁上挂的钟,下堂只剩五分钟了,于是屁股离了坐椅,身子歪着,做个要走之势。及至先生头一偏,和别人去说话,赶忙低了身子,就向课堂外面一射,走到来人必定经过的要道上来,这里有个圆洞门,惜时闲闲的,靠着墙,整理他的讲义,眼睛却不住地向后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