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时有心要和他办交涉,然而这台上的妙舞,却是稍纵即逝的,也只好忍耐着,再瞪他一眼,回转头来,那台上的锦华把各种舞法都舞完了,然后却走到台口,做个惊鸿落地的姿势,突然向台上侧着身子卧倒,把一双胳膊撑在地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双目如电似的,注视着台下。在她这一跃之间,别的不说,那绿绸坎肩,罩在胸前的一块隆然突起两块。在惜时这样坐在前排的人,靠得如此之近,看得非常清楚。好像颤颤巍巍地,将外面的坎肩,都让颤动了。在惜时前后坐着的人,他们的目力,不会比惜时怎样坏。
惜时看见了,他们也就都看见了,一齐都鼓掌。有些人,为着看得更清楚一点,就一直走上前,挨着台沿向锦华身上看来,不过米锦华一个人的跳舞,总不会过久的,她跳舞完了,站到台口上,左手牵了短裙子一小角,右手弯过来比着胸,然后由怀里向外翻着,朝台下做个手式,连着身子微欠,向下蹲了一蹲,这就好像表示她对大众表示歉意!而且也是把她胸里一点好感,如西洋人抛吻一般,现在来抛给大众。这种表示,本来在台上的人,是照例文章,绝不能认为是对谁而发,然而台底下这些人,只要锦华如此一个手势,个个都如此想,好像就是对他而发似的。凡是有了这种感想的人,少不得都要鼓起掌来。
这一阵掌声,比平常不同,拍了又拍,简直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台上的幕,已经垂下。为了这种不断的掌声,于是二次掀开,锦华出来,又舞了一个短式的舞,才重复闭幕。可是看的人,哪里知足,又鼓起掌来,这次锦华不肯再演,让大家鼓掌去。大家的意思,都是如此。惜时一人,自是加倍地颠倒!这以下有什么游艺,都不要看了,一人挤了出去,就在游艺场后台出来的要道上等着。
后台进出的人,却也连续不断,一人独在这里站着,又怕人家疑心,因之踱来踱去,好像是散步似的。他等了许久,并不见米锦华出来。心想,难道她早就回去了?但是不能,因为她舞罢入场,自己怕失了这个机会,并不曾有片刻的耽误,已经到这里来了的。她卸装不能如此之快的,我总得在这里等着。他一人徘徊着,忽然想到了看电影,在那电影里,有以女伶做主角的时候,便常看到有一种捧角的呆子,也是在后台门口,这样的徘徊。在看电影的时候,常觉得那种男子无聊,但是轮到了自己头上,就不以为怪了,第一个感觉如此,而电影上给予他的这种教训,也就接一连二地上来,一想之后,心中大喜。恰是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密斯脱黄!”
回头一看,米锦华满脸的脂粉,还未洗掉,身上披了斗篷,两手抄着,把里衣都遮住了,似乎里面,就是刚才演戏穿的一件粉红衫子。
在平常看了这种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印象到脑筋里去,然而惜时是刚才从舞台子。一看到她粉痕宛在,这就加倍被吸引了。既是她先打招呼的,自然绝对不必客气,马上取了帽子在手,一鞠躬笑道:“呵呀!密斯米!你的表演实在好,我要恭贺你艺术大成功!”
锦华笑道:“这就能算成功吗?在场的都是些同学,恐怕是有心捧场罢!”
她口里说着,可走得很快,挺了胸脯子,的咯的咯,一路高跟鞋响,惜时也就紧紧在后跟随。笑道:“密斯米!我有一封信……”
说着顿了一顿,要看看她的态度如何。她对这句话,却不感到什么,依然抬起脚来走。
惜时料着她是不会生气的了,便笑道:“我那封信,大概密斯米是看见的了。我那话,不怎么讨厌吗?”
锦华停了脚,站着向后看了一看,鼻子里哼着笑道:“虽不讨厌,可是也没有什么可欢喜的。”
惜时见她并不以为怪,更高兴起来,笑道:“密斯米马上就回寄宿舍吗?”
锦华走着,又突然回转身来笑问道:“不错!我就回寄宿舍去。你何必要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又怎么样?”
惜时笑道:“知道了也没有别的,我打算买点东西,送到贵寓去慰劳慰劳。”
锦华笑道:“那倒多谢了。”
惜时见她并无拒绝之意,心下大喜,等着她出了校门,自己也不再去纠缠,雇了一辆车,一直就上鲜花铺子里来,等着扎好两个大花篮,自家带回家去。到了家里,赶着找了漂亮的信纸信封,写了一封信夹在花枝上,就亲自提着,送到对门寄宿舍门房里去。中国人的习惯,向来没有无故送花篮的。门房一见,便问道:“怎么着?米小姐要结婚了吗?”
惜时笑道:“这个你可不必问,你送到米小姐屋里去就是了。”
门房自然不敢做主将东西拒绝,便将花篮捧了进去。
锦华见门房把花篮捧进来,而且花枝中间,还夹着一封粉红色的洋信封,这不必问,就知道是黄惜时送来的了,便让门房将花篮放下,取了那信来看。上写道:“敬献给我的富有艺术天才好友米锦华女士”下署:“你的忠实拥护者黄惜时。”
锦华着到,不觉先是嫣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讨厌的孩子。”
接着将信抽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锦华学姊:
我早是崇拜你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了。我不必说,你也知道我真是如此。今天我看看你的表演以后,我更觉得我崇拜你不是盲从,实在是为你的天才所陶醉,在我们这样的中国社会,这样烦闷的环境里,每每想到辜负了青春,恨到了极点,我简直要逃到深山去,永不见人了,然而我见了你以后,我发现我的错误了。朋友之间,有了你一个人,就可安慰了,您是个有天才的艺术家,有超人的见解,其不得到安慰而感烦闷,恐怕比我更甚!我虽二十四分不配安慰你,但是世界上果然有安慰你的法子,我是赴汤蹈火而不辞。女子们!都不免有点骄傲之色的,尤其是有点学问的女子。但是我几次接见你,都感到你虚怀若谷。真有学者的态度,我真被你感化得无可言宣了。设若你不嫌冒昧的话,我愿做你一个忠实的信徒。今天你这一番表演,我觉得太累了。虽然为艺术牺牲,在你是应有的态度,然而一千多同学们,他们只知道鼓掌欢呼,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出来表演,却不问表演人的辛苦。我虽要安慰你,又有没安慰之法,想来想去,跑了十三家鲜花店,才买了这两个鲜花篮来博你一笑。这本谈不到安慰两个字,我很愿聊备杯酒,表示一点慰劳诚意。虽知道你绝不至于像那些骄傲女子不赏光,可又怕你过于客气而不来,只得先写一封信,说明我这点诚意,我已在万花春定了座,并且叫了一辆汽车,在寄宿舍门口等着。请你在家稍息一二小时,等不疲倦了,我再打电话来通知。我知道你不喜欢朋友们作什么虚伪表示的,所以我这一封信,完全说的是实话。若是我理想中有天才的艺术家,猜得并没有错,那么,我一点区区的诚意,你是不会拒绝的了。敬祝愉快!
你忠实的信徒黄惜时
锦华将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由得笑起来了。自从进了培本大学之后,所收到的情书,就不下一百封,文字不是写得过于热烈的,就是文字太不值一看。写得不即不离,而又笔致流利的,不能不推这封信为第一。自己正感着少一个国文好些的朋友,有些事情,可以托他代笔,现在惜时既抱着这样热烈的态度前来投效,正可罗致在部下了。这样想着,就把那封信随手揣在身上,不到一钟点的工夫,惜时果然打了电话来!
她们寄宿舍的电话机,就在舍监隔壁的屋子里,听差接着电话,进来问锦华接不接。因为男生通电话给她的,也是非常之多,她照例是推辞不接的。这次可不然,立刻笑着前来接话,还不等惜时开口,先道了一声谢!然后又道:“你不必太客气!你说在什么地方约会,我一定到,不必要汽车了。”
惜时连说:“不是客气,有汽车也便当一点。”
锦华也就不再坚拒,道了一声:“谢谢”,就挂上电话了。自己回得房去,还不曾坐到十分钟,听差又进来报告道:“汽车来了。”
锦华听说,也只是再一笑。便道:“让车子在门口等着吧!”
锦华这边随便这样一句话,不打紧。可是在对楼的惜时,却万分受不了。他自从在电话中,得锦华允许之后,立刻向汽车行通了个电话,让行里开汽车来,自己也赶紧整理西装领带,梳头发,刷皮鞋,以至于找插口袋的新花绸手绢。他忙碌过了,赶快向窗前一看,只听鸣的一声,一辆汽车已经停在家门口,连忙跑到家门口对车夫道:“你到对门寄宿舍去说一声,就说是黄先生打发来接米小姐的汽车,已经到了。”
汽车夫听说,自向寄宿舍来报告,惜时也是急于要得回信,就在大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汽车夫得着门房的回信,走出来了,惜时连忙抢上前,问:“米小姐怎么说?”
汽车夫说:“门房出来说,米小姐知道了。”
知道了只三个字,不一定是表示就出来,也不一定表示不出来,只是知道了三个字而已。这三个字让惜时不敢回楼去,只好在大门外等着。其实他也不过是等了十分钟,他觉得时候太久了,莫不是米小姐不赏光,又不便催得,只好重新跑回楼去,连帽子都戴在头上,然后在窗子前面望着,又望了约十分钟,楼上不便,还是楼下去吧!在大门口若是遇到了她,马上就可以一同上汽车,不让她溜走了。于是又匆匆忙忙,再跑到楼下来,这不但他急了,连汽车夫也问了一声:“还有一会儿吗?”
惜时笑道:“你们还怕等吗?多等一会儿,多给一个时候的钱。”
汽车夫道:“我们不怕等,可是我看到你先生很着急呢!”
惜时一见汽车夫觉得自己都太急了,这可不能再惶急,要安静一点子了,于是笑了一笑道:“反正在家门口,我急什么?”
索性背了两手,在大门口踱来踱去地散步。还是汽车夫说道:“先生!你要是怕等,不会到寄宿舍里去催上一催吗?”
惜时心想,这位小姐,可不是胡乱催得的。便笑道:“不忙!请人家吃饭,总要等人家把事做完了再去。”
口里说着,依然在大门外徘徊。
然而当这样徘徊的时候,心里的思潮的徘徊,也许比人还要急一点。所以口里不说什么,头上的汗珠子如穿珠一般,从头上流了下来。好容易熬过了一个钟头以后,锦华才笑嘻嘻地出来。惜时见着,马上向前一鞠躬。笑道:“密斯米!今天可把你累了,应该在家里休息休息的,我又来麻烦你。”
米锦华心里可就想着,既是怕麻烦我,你就不该请我,笑道:“黄君自己客气!倒反要说麻烦我,我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
惜时已是替她开了车门,她一脚跨上车去,惜时马上在后面跟着,车子开了,不多大一会儿,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万华春酒楼。惜时下了车,车夫问道:“还在这里等着吗?”
惜时连道:“等着等着。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
说着,将锦华送了上楼来,开了雅座,要酒要菜,摆满了一桌子。锦华倒是不客气,惜时叫来了什么,她就吃什么。
吃过了饭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惜时客气了几个钟头,这时客气不来了,便笑着向锦华道:“今天你索性休息休息吧!晚上没有事,一路看电影去。好吗?”
凡是男女朋友,有了同看电影的程度,爱情便在六成账以上。锦华心想:只和你吃过一餐饭,就想要我去看电影,哪有这样容易的事。便笑道:“今天我是要回去躺一会儿,过一天,让我再来请你吧!”
惜时道:“你请,我就不敢当,当然还是我来做小东。不过请密斯米,约定一个时间,我好来恭候。”
锦华想道:你这人也太死心眼儿,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就以为是我真要约你。不过话已经说了,推辞不得。便道:“那就明天下午吧!不必看电影,天气还没有十分冷,公园里还可以走走。”
惜时道:“几点钟呢?”
锦华道:“自然是下课以后,三点钟上下。”
惜时大喜称是。
会了酒饭账,将原汽车送着锦华回家。锦华回去了,惜时也就回去了。交际场中的女子,吃男朋友一餐饭,这是值不得挂在心上的。惜时知不然了,他真不料全校颠倒的校花,自己一拍即上,今天不算,明天更有公园之约,这事若让同学知道,恐怕有不少的人,要和我打架,吃这碗飞醋呢。自己越想越高兴,这一晚都没有好睡。
到了次日,本想打电话给锦华,问她今天到不到公园里去,转身一想,这事不可问得太急了,问得人家不高兴起来,也许人家嫌这男子贫,就不再理会了。如此想着,忍住了一口气,不曾打得电话。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便到公园里去候着。自己总也怕彼此会走岔了路,买了两张门票,就在公园门口恭候。这一天,恰是天气不大好,天空里密密层层,布着阴云,一点日光也没有。公园里头,哪里有什么游人,只有像虎叫一般的西北风,由柏树枝上刮到地面,更由地面,挟着大沙子小石子,向人身上乱扑。惜时今天穿的正是西装,因为要穿得紧俏一点,绸衬衫里面,就只一件汗衫,里层实在单薄,外面虽然也有一件大衣,这件大衣夹的,极不抗冷,这西北风扑到身上,不由人不冷得哆嗦作颤。
别的还罢了,第一是这领子以下,胸前这一大片,不曾有围巾围住,大风如打气一般地向领口里面灌将下去,惜时要在避风的地方去躲一躲,又怕锦华这时候来了,两不碰头;要站在风头上老等,纵然自己不怕冷,人家也会笑自己是个傻瓜。为什么这样大的风,站在风头上来吹呢?患了热病吗?他如此想着,不便呆站,就在大门口这一截要道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来回,依然不见米锦华来。心想我的心事不定,就越觉等的时候多了,我还是找一件事,把心安定了,然后慢慢来等的为妙。这样想着,于是决计在这横廊上,以看得到大门口来往的所在为限,来往走一百趟。于是走一趟,心里默计着一趟的数目,先走十趟,还没有多大的关系,及至走到十几趟,心里就有点焦急。加之这西北风,一阵比一阵厉害,在风里头走着,人也是极受累的。
风势既紧,把尘土就刮得遮天盖地,日色无光,这不但没有游人,看看铁栅栏边那个收票的人,也就躲在屋子里去了。自已咬着牙齿,徘徊了三四十趟,真忍耐不住了。而且料想米女士为人,是很抬高自己身份的,她就对男朋友失了一回约,也不怕找不着男朋友,那么,她决计是不来的了。如此想着,他就不再徘徊了。依旧坐了车回去,到了家里,心中还放不下,万一米女士高兴起来,到公园去过一趟的,我又怎么办?因之就决计下楼去,要和米女士通个电话。但是当他走到楼下,要到那过堂里去打电话的时候,早听到过堂里有一阵莺啼燕语的妙音,在那里说着话,听那话音,不是别人,正是锦华在打电话,她说:“过来吧!我在密斯高家里等了三个钟头了。”
惜时一听这话,废然而返。据她如此说,自己还没有到公园去的时候,她已经到密斯高家来了。自己大傻瓜,跑开了家里,向远处去等着。他坐在楼上,想到受了锦华这样一个大骗,又气又恨,心想昨天那样受我的招待,纵然不领我的情,也不该和我开这大的玩笑。我就请你吃了一餐,也不过彼此加增些友谊的关系,你并没有到公园里去陪我的义务,你不肯去,不去就是了,为什么当面又要答应我呢!她既和我开玩笑,我也就可以和她开个玩笑,等我来好好地想个法子算计她一番。有了这个思想,于是就躺在**,去想这个开玩笑的方法。
<!--PAGE10-->当他正在这样出神之际,却听到米锦华在楼后密斯高屋子里笑将起来,接着就吹口琴,锦华就合着拍子唱起歌来,只听那歌声娇滴滴的,联想到她的舞蹈姿式高妙,更想到她的脸子,她的身材,竟是一个色艺双全的人了。这种女子,不用订什么婚约,就是和她做一番朋友,也不算坏,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和她开个玩笑,把她得罪才了事呢!她今日失了约不是,我不怪她,明天还到她寄宿舍里去探望她,看她对我怎样?设若她对我还有三分抱歉的意思,那么,我一定还可以照我的计划进行,成了一个很好的朋友,由一个很好的朋友……哈哈!这以后不必说了。自己高兴了一番,便想到明天去探访她,不能说就是去探访她,因为彼此的交情,还没有到那样浓厚,还得借一个事情为题呢!于是重躺到**,又想起来。究竟是他肯用心,不到一小时,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了。这个办法,倒是一针见血,猜透摩登女子的心理。那个究竟是怎么办法,就在下回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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