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时笑道:“并不请你去玩!”
说着,走下席来,将那封信掏出来,放在桌上,用一只巴掌掩着道:“我有一封信,请你带回去。”
说毕,将手一放,就先走开了。
走到课堂门边时候,一回头,见她已经拿着那信,向讲义夹里面一夹,心里这就想着,不知道看与不看?当然的,天天见面的人,什么话也可以当面说,而今当面不谈,倒送一封信来,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之语,既是有不可告人之语,知道她愿看不愿看呢?不过就是有不可告人之语,反正是她一个人,她就看个滚瓜烂熟,又有谁知道,我想看是一定会看的。至于看后取何种态度?却不可而知。若是她不高兴的话,每日坐在一处,这个局势,可就僵极了。不过照最近二人交情而论,她也绝不会因为一封信就变更态度的,若是不冒这个险,这一点心事,又怎样能够达到她面前去。她乐意,自然是好事从天降,她纵然不乐意,我得了一个结果,我也可以定一个新办法。如此说来,这封信不但写得并不冒昧,而且是应该写的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由学校想到公寓,在公寓里白天想到晚上,时时刻刻,自己只管出了疑难的问题来盘问自己。
又不觉到了次日,他心想今天且慢出去,只管在家里坐着守,设若她肯来邀我一同上学,那么,自然是毫无芥蒂,信就不成问题了。这样想着,于是便在屋子里静候,今天恰是有些怪,慢慢等到八点半钟,她依然未来。照着往常的情形说,她已然早到了学校里,且到学校里去碰她吧!恐怕她是不高兴了。虽然往常她也有不进公寓来邀我的时候,然而那总是有原因的。不过在反一面看,也许是她以为接了信又来相邀,可着了痕迹,所以不好意思来。这样一想,于是又迷惑起来。不过事到现在,已有骑虎难下之势,只有上前,没有中止之理。不管如何,且追到学校里去看她说些什么?这样想着,就巴不得一步赶到学校,及至到了学校时,已经上课有十分钟了。
课堂上,大家正在静心听课,行素也坐在位上低头笔记,当自己坐下去的时候,她曾抬头望了一望,很淡然的样子,又低头做笔记了。惜时这一看,未免十分着急,莫非是她真生气了。正在听课听得入神的时候,这话又不便问得,自己只管着急,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将手撑着头,又搔搔头发,眼光却斜着过来看人。行素偏头偶然一看他,将头更低了一低,倒先笑了。
惜时虽然只看到她半边笑脸,然而证明她是绝对不生气,既不生气,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在讲义上撕了一点小纸角,写了几个字道:“昨天的信,你有回答吗?”
写完了,用手一推,送到行素面前。行素只一抬眼皮,看了一下,并没有表示。惜时见她并不着恼,胆子就大了,又撕了一个纸角,将铅笔写道:“我是先睹为快,若是有回答,请你先赐给我。”
这一张纸条送去之后,她有了回答了,然而她的回答,并不是大题目的回答,乃是小题目的回答。她在那笔记簿子上,翻过一页白纸,用铅笔写着三个大字道:“请听讲。”
这字写得有寸方大一个,她也不送过来,就随手将簿子侧着竖起来,让惜时看了一看。于是她又依然去做笔记。
直待这一堂课上完之后,学生们大家纷纷下堂休息去了,行素也起身要走,惜时是坐在外面拦住了路的,他却不起身,笑道:“既是没有预备书面答复,请你口头答复一声吧!”
行素就不走,坐了下来,也笑道:“你那信上,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问我,你叫我答复些什么?”
惜时笑道:“怎么没有问题,若是没有问题,我就不必说了,又何必要你答复什么呢?”
行素道:“虽然是那样说,但是我的回信,可没有法子写。”
惜时笑道:“你不答复就不答复吧!设若我再写信给你的话,你收不收呢?”
行素笑道:“你这话问得奇了,我们又不是对头冤家,你写了信来,我为什么不收?”
惜时道:“并不是说你不收,因为你不答复,我尽管地写信去,等于是你没有收到一样了。”
行素道:“有话你就当面对我说就是了,又何必多费一道手续,更写什么信?”
惜时口里吸了一口气,同了行素望着,现出那踌躇的样子来,笑道:“当面说吗……”
于是伸着手,又搔了一搔头发。行素皱了眉道:“这种不成问题的事,不必再说了,怪腻的。”
说毕,她一人挤着出去了。
惜时看她那样子,是不怎样讨厌的,然则继续地写信,纵然她不回信,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了。于是立刻就将她的笔记簿子拿来,在最后的几页空白上,用铅笔写起来。
一会儿,接着上课,行素坐在她的位子,见笔记簿子在惜时面前,只当不知,并不索还。惜时也不知道上的是什么课?只管一个人低了头拼命去写信,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堂课就完了。自己这一封信,却还没有写完,那信里最精彩的一段是:
总之,我的心事,千言万语,也写不尽,只有一句话,我对于你是极端崇拜的,除你以外,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我再看得重些的人了。以前我觉得世上的人,不过是一种机械,只是吃喝睡穿,把日子混过去而已,自认识了你以后,我觉得宇宙处处可爱,人生也绝不是吃喝睡穿而已的了。你有这样大的魔力,简直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了,我怎地不钦佩!
这一段文字,并不是立刻想到,前天晚上撕去的两张信稿,已经有了这意思在内,现在重新写来,就更觉得周密一点。所以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笔墨飞舞,那字体写得更大些,也就更可以令人注意,可说也是良工心苦了。
行素是个聪明孩子,在昨天那一封信送来的时,就是不看,已经知道惜时有一番求情的话,可是看了信之后,见他还是那样轻描淡写,已出乎意料之外了。这时惜时又把这笔记本子,连课不上,写了一封长信来,你想她又如何不明所以。因笑道:“你这样写信,我有点不大赞成!”
惜时倒吓了一跳,站起来问道:“这是你给我的答复吗?”
行素摇着头笑道:“你别乱扯,这算什么答复。我是说上课的时间写信,未免不经济。”
惜时笑道:“原来完全是好意。我倒大吃一惊!本来这种办法不对,但是我因为要急于写给你,就顾不得许多了。从明天起,我接受你的忠告,以后不在课堂上写信了。”
行素笑着将笔记本子向怀里一抢道:“把人家的本子,涂得这样!一之为甚,你倒还想再呢?”
惜时见她那带着聪明相的眼珠,这么一转,一道笑晕,由嘴角直透上两腮,已经是喜欢极了。她说的那两句话,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当时情不自禁地,向行素连拱了两下手,笑道:“以后我不能这样草率!在那笔记本上,用铅笔瞎涂,我当然恭而且敬,用湖水色的信笺,用玫瑰色的墨水,用康克令的笔,一行一行,写得清清楚楚地送给你。”
行素道:“那为什么?”
惜时道:“交朋友一场,作个纪念罢!”
行素道:“你真是喜欢说废话。”
说着,她一笑,夹了讲义夹子在胁下,起身便走。走到课堂门边,回头说了一句:“明天见!”
原来他两人只管说话,课堂上走得一个同学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们,所以他们尽管开心说话,这时惜时快乐得什么似的,拿了桌上的讲义,向空中一抛,用手接住,接住了,复又抛上去,抛了一阵,两手撑住了路线边左右两张桌子,提起脚来,上下晃着,一个人打了一顿秋千,口里唱着英文歌,不住地哼着拉福油!拉福油!
这样乌烟瘴气,一个人闹了一阵子,没有人来劝兴,也没有人来助兴,自己感到了乏味,这才停住不闹,出了学校回公寓去。到了公寓里,首先所感到的,便是寂无人声。原来邱九思和卓新民、铁求新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不在公寓里时,就不回来吃晚饭,要把茶围打得足足的,到十二点钟以后再见了。惜时到北京来了不久,朋友很少,公寓里这些朋友,他也谈不入调。加之自己每日都沉醉在爱情场中,也没有工夫来周旋人,因此,索性不去理会那些人。这时邱铁等不在家,只是一人坐在屋子里,将在市场里买的两本言情,很无聊地在屋子里看,忽然茶房满面笑容走了进来,轻轻地对惜时道:“有位朋友来看你。”
惜时想着,朋友来看,就请朋友来看得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做什么?正望了茶房等回话,茶房就笑道:“是女的。”
惜时听说,一想,不要是行素有什么临时发生的问题,要来解决。连忙丢了书跑将出来,走到院子里一看时,倒是万分想不到的角儿,就是上次在那茶室里所,遇到的三宝,倒愣住了。
三宝道:“黄先生!邱先生不在家吗?”
惜时见她并没有擦什么脂粉,还是上次所见穿的那一套衣服,只是身上多加了一条窄围巾而已。见着人,不十分自然。低了头,抽出胁下的手绢一抹脸,倒有些处处可怜的样子。因道:“他一天都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三宝对院子四周看了一看,却又笑了。那意思是表示不便在院子里说。因指着惜时的房间道:“那是你的房间吗?”
惜时点头说:“是的。”
三宝伸着头向屋子里望了一望,笑道:“倒是很清爽的!”
惜时到了这时,不能装着麻糊了,便笑道:“请到屋子里坐坐吧!”
只这一句,她更不推辞,马上笑着进来了。
惜时虽不十分愿意,然而觉着这个妓女,和平常的妓女,究竟有些不同,只看她那温柔样子,便减少三分下贱相,便让她坐下,随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她笑道:“那天看到你以后,我就搬地方了。现在你还去吗?”
惜时道:“我是不在外面逛的人!那次是他们把我骗了去的,上当也就那一回了。你找邱先生有什么事?”
三宝皱了眉,又一笑道:“我是一个爽快的人,不会说假话的,因为生意不大好,所以我才搬家,不料搬家之后,生意还是不好,前两天邱先生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答应帮我一个小忙,可是他并没有去,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叫我自己来,所以我就来了,他不在家吗?”
说了这话,脸上充分现出失望的样子。惜时道:“好吧!他们回来了,我一定和你提到,包管他有回信给你就是了。”
三宝微笑道:“你也可以到我那里去坐坐!我的车子还在门口等着我,就不多谈了。”
说着,起身便走了。
惜时本想送到大门口,转身一想,让人识破了,不很大妙,因此只送到房门口,就不送了。不料三宝走得太急促,致落下一条白花绸手绢,未曾带去,还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旁边,惜时见着,拿起来闻了一闻,还有点香气,心想无论是她有意或无意落在这里的,留着总是太着痕迹。因之一路赶了出来,想交给她。然而到了大门外时,三宝已坐车子走远了。这也无法,只得带了回来,就塞在写字桌子的抽屉里,自己对于三宝,虽无所谓情,然而看她那情形,却又可怜。倒是要给邱九思说一说,愿去就去,不要用话骗这个可怜孩子。可是她有了这一番好意,偏偏邱九思一晚都没有回家。
<!--PAGE10-->到了次日,自己要上课,当然把这件事就忘了。这天行素又是先到了,她倒不等惜时先开口,就用纸条先写了一个字条,就在他位上放着,字条写着是:“今天不许在听课的时候写信!有信带来,也要到下课的时候才交出来。”
惜时望着字条,就点了点头,真个把信藏在身上,直等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两人同到学校附近小饭馆子里吃饭,找了一间单独的小雅座,才笑道:“信!我是写有一封,这时候有没有到投递的时候呢?”
行素笑道:“这很奇怪了,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不就完了?有那写信的工夫,你不会随便做一点功课。”
惜时笑道:“这也是功课呀!我借着这个机会,练习作文呢。”
说着,在身上将那封信掏出来,微弯着腰,向她面前一放,她看也不看,将信在桌上拿起,就向手皮包里一放,惜时笑道:“为什么不先看看?”
行素道:“忙什么?反正这种信,没有时间性的,揣在袋里十年,拿出来再看,我想那也没有多大关系。”
惜时摇着头道:“不然,今天这封信,是有点时间关系的,不信,你瞧瞧。若是我的话不实,罚我明天再请你吃一餐饭!”
正说到这里,伙计端了菜进来了,行素只抿了嘴微笑。望着惜时,微微点头不语。惜时见她不肯看信,便也不再说。
吃完了饭,故意借着一件事,离开行素有半点钟之久,然后再去上课,料到有这久的耽搁,她一定已经把信看过了。到了上课的时候,坐在位上,又飞起纸条子来,先写:“信看了没有?”
见行素点了点头,又写道:“有答复吗?”
行素正抬了头看黑板上的字,只把眼珠斜看了一看字条,微微咬了下嘴唇笑着。惜时又写着字条道:“下课之后,可以不必回家了。”
行素对这,像是没有看到,一点表示没有。
上完了下午三堂课,惜时笑道:“请得动,请不动?”
行素道:“电影真不必看。晚上月亮好,公园里散散步,这个倒也不要紧。”
惜时大喜,笑道:“那么,我们就可以走了,等到有了月亮,我们就一路踏月回家,又卫生,又清雅。”
行素道:“你说的事,就是玩,都有这样好,怪不得你的信,说得理由头头是道了。男子的嘴,向来都是变化无穷的。”
惜时虽要不承认她这话,然而她的话,并不是恶意的,很有些俏皮的味儿哩!一个女子说俏皮话的时候,那一种眉飞色舞的样子,令人有一种极甜蜜的感触,加之行素向来不大闹着玩,这俏皮话,就更有趣了。当时二人坐了车,一路到了公园。
这虽是十月的天气了,恰是连日晴暖,游人还是不少。那柏树林子,颜色是刚刚苍老,树梢上抹着欲落未落的残阳,映着社稷坛的红墙。故宫的黄瓦城楼,真个如图画一般。其余的树,这时叶子都半黄了,尤其是水边几棵杨柳,让太阳照着,更摇曳着金黄的颜色,非常好看。
<!--PAGE11-->惜时陪着行素,斜背了阳光,坐在水池边的露椅上,因笑道:“我们幸运啦,会生在这社会文明的时代,要不然,我们想一同坐着看这秋景,如何能够?”
行素道:“坐着同看秋景,这也没有什么出奇,算得什么幸运哩?古人就都没有看过秋景吗?”
惜时道:“虽然看过,要男女都很平等地成为朋友,可以随便出来玩,古人可没有呀!”
行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原来社交公开的缘故,只要是男女在一处玩,有女子在一处玩,男子们就认为是幸运!是这样解释吗?”
惜时不料正想敷衍行素的一番话,大有侮辱女性的嫌疑,这话可就不好说了。便默然望着杨柳梢头的日落黄光,和头上的一阵归鸦,看着好像是很有味,只管出神看了去,就不再答行素的话了。
行素扑哧一笑,向惜时道:“你的话,怎么如此不经驳?我随便说一句,你就不能回答了。”
惜时笑道:“我仔细想想我的话,果然不大高明。也许是我欢喜过分,所以说出这种话来。”
行素笑道:“你的话果然不大高明,这欢喜过分四个字,是从何而来的呢?”
惜时更没有什么话可答,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又恢复了他以前的舌锋,牵延不断地向下谈起来。
说着话,不觉已是夜幕渐张,东方一轮待圆的月光,带着一片清华的光彩,远远地发大起来,射到树上山上以及水面。这地上的月色,向东一直连到大片的体育场上,望去犹如人在水中一般。惜时不觉失声叫了一句:“好月色!”
行素道:“今年的月色,怕只有这一次了。再过一个月,北方也许下雪了。”
惜时道:“正是这样。我觉得人生要及时行乐,方不负了这宝贵的青春!像我们这时候,知识刚刚有一点,知道什么叫做人生了!知道什么叫快乐了!又在年富力强的日子,多么好哇!这正是黄金时代了。”
行素笑道:“黄金时代四个字,就是这样解释吗?你完全错了。不过黄金时代的四个字,我倒承认的。因为就是你最后一句话,彼此年富力强,既有充量的经济来帮助我们,叉在高等学府里,日日和知识阶级的人往还,精神物资两方面,都得着安慰,多么便利!但是这种生活,能维持多久,是不可知的。就是能维持永久下去,可是年岁就不同了,所以我也喜欢黄金时代。我也宝贵黄金时代。但是不在乎及时行乐那句话,我以为当借着这点黄金做本钱,做出一番事业来呢!你觉得我这话酸不酸?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有点煞风景了。”
惜时从露椅上一站起来,拍着手道:“不,不,你的话全对了。只是还该补充一点,在你所说种种的好处之上,我又有了这样一个好朋友,更是黄金时代了,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PAGE12-->行素笑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男子们的功夫,都在嘴上了。”
说着,踏了月色,只拣可以望着月亮的地方走去。惜时不发一言,紧紧的在后面跟着。
不觉绕了大半个圈圈。走到公园后御城河边,这时已秋深了,河里的荷叶,一齐都败完了,恰有几根枯梗子,立在清水上。那整轮的月亮和着天空的星斗,一齐倒入水底,这御城河望去有无限地深,一阵微微的晚风吹来,将水底下的天光星月,一齐摇动了。月轮斜照的地方,恰有一丛高柳,簇拥着一个宫城的角楼,那角楼也和杨柳一齐倒影在水里。惜时和行素背着高大的柏树林子,靠着石栏,望了月中水色,水中月影。晚风从水面上吹来,不但不凉,反觉耳目干净,精神安静起来,惜时道:“今天夜色真好!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行素道:“你这话连说两遍了。”
惜时笑道:“可不是吗?”
就微吟着诗道: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说时,抬头望着月亮。行素笑道:“你倒会念两句旧诗。”
惜时道:“作不来罢了,难道念还念不来!”
行素道:“听你念这诗,很有替嫦娥惋惜的意思,其实真有嫦娥这个人,始终跳出是非场外,看人家团圆离别,犹如演戏一样,那多么有趣哇!”
惜时用了许多功夫,要得行素一点表示,都不可能。现在微微知道行素一点意思,竟是愿意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未免大失所望,于是就守着缄默,不再说话了。要知他们这晚一游,如何地结束,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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