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尽管注意行素的面色,行素已有些知觉了,便道:“密斯脱黄!我想不到我们突然地做了朋友,你的感觉怎么样?”
惜时一时理会不到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望着她的脸色呆了一呆,行素笑道:“我想密司脱黄的感想或有点不同,因为在乡下的时候,早就有我姐夫说要介绍,不是贸然而来的。”
惜时道:“那么,据密斯白的意思,是介绍的好呢?是我们直接认成朋友的好呢?”
说着这话,可就斜着目光去偷看她的颜色,她却是脸色正端端的,没有一点笑容,心里一惊,莫非这话说错了。
恰好茶房来泡茶,惜时就借着给行素泡茶,背转了身去,将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然后又将桌上摆了的东西,整理了一会,砚池移了一移,笔架上的笔,也给它扶一扶正,桌上泼了一点水印,又找了一块旧抹布,将那些水渍,细细地轻轻地擦抹了一番,擦得一点水渍都没有了。然后还偏着头,将眼光和桌面成了平行线,看一看水渍,擦没有擦干,擦完了,又伸了头,对桌上吹了一吹灰,行素在一边看到他那种搭讪的情形,知道他是无法转圜他的话锋,自己也没有法子说不必解释了。便道:“密斯脱黄!你就请坐吧!不必招待了,坐了一会,我们也就可以同去了。”
惜时见她已把这话接了过去,这才根据她这一句话,回转身来坐下。
惜时道:“密斯白是初来,我就这样地简慢,心里真过意不去,我想找个地方,请密斯白吃个便饭。”
说着话时,伸了手,连搔了几下头发,目光也没有正对着行素的脸,只是现出踌躇的样子来,行素只当是不知道,却笑道:“以后我们也许是同学了,同学与同学之间,似乎是用不着怎样优待。”
惜时道:“那好极了!我就怕密斯白不愿意同学,能够同进一个学校,那自然是十分欢迎的了。”
行素道:“我并没有说不能进一个学校呀!就是同进一个学校,我也是这样的揣想着,因为……因为……”
连说两个因为,自己倒先笑了。便道:“我们讨论了许多次,志趣大概是相同的!那么,我所愿意进去读书的学校,密斯脱黄,或者也能去。”
惜时笑道:“这话很对!譬如我所愿进的学校,密斯白当然也不至于反对的了。”
行素听了这句话,已是站起身来,到了桌子边,取过那茶来喝,在喝茶的时间,好像只是玩味这茶的滋味,惜时反言以明之的那一套话,竟会没有听见。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放下茶碗,却昂着头四周观望,笑道:“公寓里有这样干净的屋子,很不容易,这是多少钱一个月的费用呢?”
突然间一个话锋,就转过来了。惜时道:“有限得很!连伙食在内,不过二十块钱一个月罢了!再加上零用,我想每个月有四五十元,在北京足可以敷衍读书了。”
行素道:“那究竟也不算少,我们女学生,若是能在学校里寄宿的话,半年也不过用五六十元。”
惜时道:“在南方我不知道公寓是这样杂乱,有了寄宿舍的学校,一定搬到寄宿舍里去,这个培本大学,就是在学校里寄宿的,那么,我们就决定进这个学校吧!”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隔壁屋子里邱九思咳嗽了两声,听他那种咳嗽声,是非常沉闷的,似乎他是将头缩在棉被里面咳嗽出来的。惜时平时对于这种咳嗽,绝不会去注意,今天觉得这种咳嗽甚是蹊跷,虽然可以不理他,然而说的话,一定会让他听去了的,便很从容地对行索道:“我这里真不足以招待贵客,现在我们就到学校里去看看吧!”
行素也觉得主人陪客非常之窘,似乎有一种难言之隐,主人一再地说要走,自也不便久坐,于是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惜时看这样子,是决定走的了,于是走出房去,一会儿,及至回来看时,只见行素背对了房门站着,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右手拿了一张粉纸,一下一下地,在鼻子两边擦抹。她一听门响,立刻将粉镜收了藏到身上,笑道:“密斯脱黄!还有什么吗?现在我们可以去了!”
惜时不知不觉之间“好极了”三个字又脱口而出,但是说完之后自己已省倍时,已是来不及了。于是装出匆忙的样子,赶快地戴了帽子,自己先开了门闪到一边,让行素走出,然后二人一同出门来。
行索道:“我知道的,这里过去不多远,就是培本大学,我们走了去吧!”
于是惜时略微退后了一步,在她右边走,二人在路上走着,虽然还是很客气地谈话,然而路上行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要把眼光射了过来。惜时往日在安庆城里,也偶然看到一对男女同走,觉得那种情侣,令人非常欣羡,如今临到自己头上来了,也有人家来看,就非常得意,以为我也有这样一日,而且快是大学生了。
行素忽然连叫了两声道:“密斯脱黄!到了!到了!你不是来过一次的吗?”
惜时停了脚回头一看,果然把培本大学那一座洋楼走过头了,笑了一笑,转着身和行素一路走了进去,先到号房里,取了章程一看,虽然学膳费多一点,然而有一桩好处,就是学校里除了正班之外,另设有补习班,不必考试,按着程度上课,功课补足了,随时可以升到正班去。
惜时看了章程,左手托着,右手一指道:“哪!你看,这个办法很好的。”
行素没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号房道:“二位是报名的吗?外面就贴着一张布告,可以去看看。”
二人走出来看时,那布告牌果然新贴了一张布告,大意说:“今岁因交通不便,南方士子未能于开学以前赶到北京,现在交通恢复,学生已到京,纷纷向本校要求补考,兹因诸生向学情殷,不忍拂其热忱,准于本月十五六七三日举行补考一次,当分别程度,插入各班。”
惜时对这张布告,仔细玩味了一番,因对行索道:“据这张布告看来,竟是考则必取,不过分别插班罢了,设若我们程度不够的话,一齐也可以送到补习班,那么,我们进这个学校是进定了。”
行素因他再三再四地注重同学这一点,也不便跟着说,只是微笑而已。
惜时见她抱着默许的态度,就同她一路去吃午饭,在小馆子里吃过饭,又一路照相,足足陪着乱了一天。
到了次日,又先到照相馆,代取了相片,亲自到双宅等候她,然后再一路去报名,有了这两天的忙乱,似乎彼此之间,又去掉了许多客气,行动都随便得多了。不过报名的日子,到考试的日子,相隔只有三天,有些功课,又不能不预备一点,因之回得公寓去,将房门掩上了,把所要预备的书,都一齐搬到桌上来,平常不管那些不爱的功课,倒也罢了,这会子一样一样拿起来翻一翻,都觉得太不纯熟,几乎有十分之七八,是要从第一章第一节,由前向后看的,翻了几页,正要向下看,又觉那一本得看看,看了那本,一回想刚看的书,不大记得,再又回复转来看,就这样把桌上几本书颠三倒四地翻弄着,心里正自这样烦恼着,隔壁的邱九思,突然大喊一声道:“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也!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就此向下唱起西皮慢板来了,这样一来,实在没有法子再看书,只得将书堆在桌上,坐在一边,望了书发呆。
邱九思将一段西皮慢板唱完,然后将板壁拍了两下,问道:“密斯脱黄!不在家吗?”
惜时正想劝他不要闹,便答应了一声。邱九思道:“你这两天,大办其恋爱,忙得很啦!昨天晚上我们去开盘子,三宝还再三地问你哩!你这人未免太不念交情了,还是跟着我们这一条路走,容易达目的,不要发呆办恋爱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这边屋子来,将门一推,先喝了一声道:“好用功!堆了这一桌子的书。”
惜时道:“不必开玩笑,我也是临阵磨枪,没有法子,因为快要考试了。”
九思道:“你考哪个学校,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考上了?”
说时,见墙上钉子上,挂了一张培本大学的收条。便笑道:“原来是考培本大学,不成问题!”
惜时道:“怎么不成问题?听说题目都出得很难呢!”
邱九思道:“这个你有所不知,他那个学校,注重的是英文,只要英文考上了,其余就好办,而且题目一方面,这是补考,未曾不可以想法,这件事,你拜托我就是了。”
说时,他两手插在胁下的插兜里,左脚站定,右脚提起。在地上一点,自己打了一个旋转,表示他那种毫不在乎,而又得意的样子。
惜时道:“现在考大学,都很严厉了!要弄题目出来,那恐怕不容易吧!”
邱九思两手依然插在兜里,将浑身摆动了两下道:“那你就不用管,倘若是我帮得了忙,你……”
惜时连忙道:“那我一定重重相谢,不过有个条件,若是可以设法的话,东西就要弄两份,因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同乡,希望能取,自然我是一并重重相谢。”
九思道:“要两份,就是要二十份也可以,谈到相谢一层,笑话,我们这样的同乡,还谈什么谢不谢,不过前途方面,我得请人家吃一餐小馆子。”
惜时道:“这更不成问题了,是哪一天呢?我请他,并请你作陪。”
九思突然将面孔摆正,微微摆了一摆头道:“那不好,你想,我去请他吃一餐饭,不过是朋友关系,不拘什么形迹,若是你出面来请,这倒成了实行贿赂,太不像话,而且彼此见面,都难为情。”
惜时道:“这话对,我就一切依仗你办了。”
说着,和他拱手,邱九思道:“今天下午没事,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学校里是不好说话的,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馆子里去,给他灌上几杯酒,不怕他不答应。”
说着话,抬头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向着天上沉吟着道:“这大概也就该去了!吃饭是哪家馆子好呢?当然不能太随便了。”
他一个人,尽管这样地沉吟和自言自语,却不看惜时,也不提就走。
惜时在身上掏出十元钞票,笑着交给他道:“这些够不够请客呢?若是不够,请暂为垫下,我一齐照补。”
九思接了钞票一看,笑道:“十块!够了,密斯脱黄!你这人很干脆,说办就办,这种人我就很欢喜。本来我们要办一件事,当然望它早有结果,要花钱的地方,迟了不但省不了,也许多花出来,反正是花钱,何必不痛快一点,你究竟是看得透的。”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破得像龟板似的皮夹,把这十元钞票装起来了,向身上一揣,又牵了一牵衣服,笑道:“我这就去,绝不误事,你要买什么东西?我走大街上过,可以顺便给你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