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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每日必来狂风欺客无书不读妙语撩人(2 / 2)

白行素知道他有点踌躇,连忙接嘴道:“可以吧!但是贵寓到培本大学很近,应该我去邀密斯脱黄才对。”

惜时道:“固然是,可是公寓里杂乱得很,而且我每天都要到这边来,由门口经过的,自然,这是不费什么时间的。”

这一套话,他每句一转,然而觉到还没有透彻,正待再向下说,行素笑道:“就是这样约定,我在家等候你的大驾就是了。”

惜时连道:“是!是!我一定来。”

但是自此以后,又没有话说了,倒是行素比他还大方得多,就把同乡到京考学校的事问了一遍,本来同乡考什么学校与他无干。而且这种话,在火车上也谈的不止一回了,不过不把这种话为题,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谈话时,行素连看了两回手表,惜时忽然省悟过来,是了,快到十二点钟,人家要用午饭了,这才起身告辞。

他心里想着,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门,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进一个学校了,在我们做了同学之后,友谊是一定的增加。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了。明日上午,我邀她到学校里去访问,那也不过一二小时的耽搁,然后我请她吃午饭,吃过了午饭,我邀她去同游一两处名胜,那么,北京回去的同乡夸耀着带爱人逛公园的韵事,自己也要尝试了。这样想着,就不觉眉飞色舞起来。

回到公寓,就向人打听,名胜地方要怎的游览?哪个地方有馆子?都问过了,晚上又到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回来时,还怕头发会因睡觉睡乱了,特意在箱子里找出一个发罩,将头发罩住了。

这一晚上,都是计划着,明天要怎样善为说辞?不料一觉醒来,只听到窗子外面哗啦哗啦的声音,由天空一阵阵送过,正当着这声音发生的时候,同时门的开合声,窗户的震撼声,以及院子中间的零星物件倾倒声,乱成一片。原来这正是发生了大风,吹动了一切,这公寓的院子里,前后正种了几棵大树,那树枝在平空拂动着,正助长了不少的风声与风势,人睡在**,仿佛坐着船在大海里漂**一样。

惜时在南方就听见人说,北方的风大,还不知道风势大到什么样子?现在一看,果然风势不小,但是这还是听到风声,却不曾看见风色,心里也不会想着这与游览有什么关系。及至起床以后,这才觉得很是奇异,只见桌子上堆着黄色的浮尘,如粉漆一般,盖上了一层,再一看别的所在,椅子上,脸盆架上,箱子上,以及瓶儿罐儿上,凡是现着平面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灰。最奇妙的是自己脱下的一双袜子,放在椅子上,那折叠的皱纹里,也是一层一层被浮尘盖着,将玻璃窗内的布帷一揭,向外看时,天色很是奇怪,也不是晴,也不是阴,天空里是一片浑黄之色,那半空里的树枝,让大风吹得向一边极力地歪斜,犹如一把倒立着的扫帚一般。

惜时看了,这才懊丧起来,原来北方的风是这样厉害的!这还要邀女朋友去游览,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懊丧着,也不知道怎样是好,但是有了约会,无论如何,是不能失信的。因此,漱洗完了,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照常换着衣服,出门而去。

刚要出门的时候,那公寓里的伙计,却笑着向他道:“这大的风,先生!你还出门吗?”

惜时以为这是一种寻常闲话,也可以算是应酬语,却未曾留意。及至走出大门,大街上迎面一阵风来,呜的一声,几乎把人都要倒转过去,只见前面有一大块浮尘,就地一卷,卷上来有一丈多高,然后像撒网似的,直扑过来,一刹那间,眼见那一卷浮尘吹到面前,身不由主,将身子侧着避了过去,只觉有许多细沙子似的东西,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呼的一声,将头上的盆式呢帽吹了过去几丈远,自己向前追帽子,帽子也在地上翻着跟斗向前跑,好容易将帽子追着了,二蹲身子,衣服一齐让大风吹着掀了过来,人就几乎向前一栽,将帽子拿在手上,站了起来,连忙闪避到人家屋檐下来,再一看这大街上时,果然只有一阵一阵的飞沙,由北向南刮了去,街旁边那横拦在空间的电线,让风吹着,吱吱地乱叫。街上走路的人,已经是很少,再让吹起来的浮尘,布上了一片黄雾,远望一切人家,都隐隐约约地,只觉得景象分外地凄惨了!

然而惜时只是初次看到这种景象,以为可怪,并没有什么恶影响,把他访友的豪兴拦回去。便雇了一乘人力车,向比翼胡同来,他所行的路,恰好是由南向北,大风只管向面上吹来,透气不得,好容易到了双宅门口,跑下车来付了车钱,就向门洞里躲。那个听差,现在已知道是来访白小姐的了,不用再问,先把他引到少爷书房里去,然后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

行素走到客厅,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声,然后微笑道:“这样大的风,还让你老远地跑了来!”

惜时笑道:“我怎能失信呢!”

行素笑道:“那也不能算失信,这大的风,我也不能出门的。”

她说着话,眼睛就不住地对惜时脸上看了几回。趁着老妈子进来送茶,便道:“你把脸盆手巾,送一盆洗脸水来。”

惜时这还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不曾拦阻,让老妈子预备去了。

一会儿,老妈子将水捧了来,放在茶几上,行素笑着对惜时道:“黄先生!请你洗一把脸吧!”

惜时笑道:“不用客气,常来的客,也客气不了许多。”

行素笑道:“还是洗一洗吧,很干净的!北京这地方,就是这样,遇到大风的天,不能出门,一出门,满身就是黑灰了。”

说到这里,向惜时嫣然一笑。

惜时忽然省悟起来,进门的时候,听差望了一望我的脸,后来老妈子又对自己脸上望了一望,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了黑灰?直等人家说破了,才知道要洗脸,这未免有一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得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洗脸。

只刚到茶几边,见一条雪白的毛手巾,漂浮在水面上,热气腾腾的,便有一种香气冲入鼻端。细闻那种香气,并不是香水胰子味,乃是一种脂粉气。这样看来,这脸盆手巾,当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彼此不久的交情,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东西给我来用,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是不肯如此的。心里一阵愉快,低了头,捞起热手巾就一擦,这一擦不打紧,睁眼一看,把她雪白的毛绒手巾,擦黑了一大块,这才知道自己脸上,果然是让风土刮了一脸的黑迹,脸上这样的不干净,还老远地来拜访人家,真是笑话了。就着水盆一点光亮,向里一照,左边脸上,依然还是黑着一片,尤其是眼眶以下,颧骨以上,让浮土遮掩得一丝白皮肤没有,不敢用手巾擦了,先用手捧了水,在脸上洗抹了多次,然后才用手巾来擦,那白行素对于这一点,似乎很关心似的,坐在一边,默然相向地看着。

惜时洗完了脸,坐下来笑道:“我不知道北京的风土,有这样地厉害!密斯白不必出门了,哪天天气晴了,我再来奉邀吧!”

行素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不吧,你住的那公寓里。不是有电话吗?明天若是天晴了。我先用一个电话通知,然后到贵公寓里去拜访。”

惜时正要客气着,说一句不敢当,第二个感触,连忙继续而生,心想那还是“不敢当!”

她若是误会了,岂不以为是我拒绝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口。里就随便答应着:“不吧,你太客气,好!很好!接着电话,我一定在家里等,哪一天呢?”

说到这里,更不对了,人家不是说了若是明天天晴吗,只得改了口道:“什么时候呢?请你先赐一个电话,我一准等候。”

行素见他说话,两只手只管握住,互相揉搓着,脸上似乎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那样子,分明神经错乱,不知所以了。便只当不知道,只管向他点着头,说道:“就是明天吧!好在我先有电话通知的。”

惜时也觉察出自己举动有点失常,不再坐了,告辞便走,行素送在后面,送到里院门口,笑道:“很对不住,这样大的风,要你又空跑了一趟。”

惜时连说着:“不要紧!”

走到了大门过廊下,却听到旁边门户里隐隐有一种笑声,心想:莫非他们是笑我来得太勤了,这班东西可恶。回转头和行素一点首,赶快就走出大门来,不远有一辆人力车停在墙角避风,不管好歹,就坐上车去。

车夫扶着车把,问:“要拉到哪里?”

惜时连道:“比翼胡同!比翼胡同!”

车夫道:“我问先生要拉到哪里?”

惜时又连说:“比翼胡同!比翼胡同!”

车夫也急了,因道:“先生!这里不就是比翼胡同吗?你叫我拉到哪个比翼胡同哩?”

惜时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笑了,因道:“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饭店,快走!快走!”

车夫一想,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好在他是不讲价钱坐车的,拉了走再说,也不多辩,开起快步就走了。

惜时坐车到公寓里,只吩咐伙计付车钱,伙计便笑着答应道:“是由比翼胡同来的吗?今天好大的风,多给两吊吧!”

伙计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里去会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接连几天,都是由那里坐车回来的,今天大风出去,当然不会比那地方更要紧的,所以随便地猜了一猜,这是出于无意的。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只好由伙计去开付车钱不再过问了。

进得房来,首先就是拿起镜子,照一照,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照之下,果然又是一个黑脸张飞,这还是避风回来的,先前迎风而去,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一天风还没有息,也就藏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隔壁那个屋子里的邱九思,在旁的屋子里打麻雀牌消遣,打完了牌,两个手指头,夹了一支烟卷,口里哼着西皮的青衣腔:“儿的父,去从军,无音信,母子们,在寒窑,苦度光阴,伙计呀!提开水来。”

他这样向外院吆喝着,接上“砰”的一声,一脚把房门踢开了,他向**一倒,两脚伸了出来,只管摇曳着文气,因听得隔壁房子里有响声,便向着板壁问道:“老黄!回来了吗?今天不再出去了吧?到京以后,我看你很忙。考学校的事,办得怎样了?”

<!--PAGE10-->惜时含糊地答应着,也没有说明,问道:“你没有出去吗?到我屋子里来坐坐,好不好?”

邱九思一头坐了起来,便走到惜时房门口来,两手笼着袖口,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笑道:“你走哪一条路子考学校?怎么行动老守着秘密,要不,怎么这样大风天,也是一个人不做声地溜了出去。我在二号房间里,来了四圈,倒也不错,挣了一块六毛六。”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又向惜时的**一倒。惜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邱九思又摇撼着架起来的两只脚道:“老黄!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也许可以和你分忧解愁。”

惜时笑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过出去不了,在家里闷得很!到北京来了这几天了,学校里的事,一点没有头绪,只东拿一份章程,西拿一份章程来看看,这算什么意思?再耽误几天,下学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进学校不容易了,进国立大学,当然是不可能的,进私立大学,几家办得好一点的,到了这个日子,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学生。其他只要缴学费便收下的那种学校,当然是不必谈了。”

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若为别的事发愁,我没有办法,若是为了学校的事,这个不成什么问题,我给你想法子。”

说着,伸手一拍胸脯,表示极有把握的样子。

惜时道:“你知道我要进什么学校?这样有把握。”

邱九思道:“你无论要考什么学校,我都能给你想点法子,总而言之,我总让你考上一个有面子的大学,管保你写信回家,家里头一定很欢喜,不断地寄钱来。只要这一层有了保障,别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惜时道:“照你这样说,到外面来读书,第一个大目标,就是希望家里寄钱来,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别的都是附带的吗?”

邱九思笑道:“我就是这样想,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慢说要在大学里混毕业。”

惜时正要说时,房外面有几个人一阵嚷:“老邱哪里去了?赢了钱就溜了吗?不行!得请客。”

说着,早有两个人跳了进来,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个穿了西服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灰哔叽背心,一条红艳夺目的领带,在背心外面飘**着,一个下身穿的是长脚西服裤子,上身紧绷绷地套着一件黑毛绳褂子,头上戴了红白相间的运动帽子。看他们的神气十足,倒是两个活泼的青年。

邱九思两手连摇了两摇道:“别闹!这是人家的屋子。”

那个戴运动帽子的道:“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那就很好,赶快回你屋子里去。”

说毕,不容他分说,和那个穿衬衫的,一个人挽住他一只胳膊,就向屋子外面拖了走。

<!--PAGE11-->惜时知道这家公寓里,住的都是些学生,当然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刚才闯进屋子来这一件事,也就不去追究了。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那个戴运动帽子的,将门一推,一只手握了一把落花生,一只手连向他招了几下,笑道:“到隔壁屋子里吃花酒去。”

惜时还不曾答言,那边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老黄!来吃大花生。”

惜时因为有人亲自见招,不好意思不去,随手将门一带,就到了隔壁屋子里来,只见一张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大花生,又是一只酒瓶子,两个茶杯,一个人正端着杯子,“嗳”的一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同时,就感到这屋子里一阵香气扑鼻,这明白了,所谓“吃花酒”,就是这种花生下酒的简称了。

邱九思将手指着桌上笑道:“来吃花生,他们说我赢了钱,要绑我的票。”

那个穿衬衫的笑道:“这就算绑票吗?晚上风停了,非请我们镶个边不可呢。”

说着,哈哈一笑。原来这屋子里除了那三人之外,还有两个穿蓝布长衫的青年,见了生人,也不谦逊,竟自吃花生喝酒。

还是惜时觉着不便,才一一请教,穿长衫的,一个叫冯尚德,一个叫于世杰,穿衬衫的叫卓新民,戴运动帽子的叫铁求新,这四个人,三个在悟仁大学,姓铁的却在经济讲习所,惜时因都是学生,便一个一个问着功课。铁求新站在桌子边,将桌子上的花生,拿了两粒在手上,连环地向上抛着,又接着。听到这话,微微做个一跳的势子,笑道:“功课!别提了,我们这里有四个字的口号,乃是无书不读。”

惜时道:“无书不读,这个志向很大呀!”

邱九思道:“你不要把字面活看了,这里用得着新式标点了:‘无书’这两个惊叹号,你就可以明白了。”

说时,他手上端了一杯酒,头就如车轮一般,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们这屋子里,你瞧有书架子没有?一些讲义和几本参考书,都扔在床下网篮里,这是‘无书’主义,还有‘不读’主义,就是我们这样成天地瞎混了。”

惜时早已看出邱九思是个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用功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便笑道:“无书不读四个字,这样来解释,倒是特别,可是考起来了,怎么办呀?”

卓新民剥了花生仁,放在手掌心里,张着口,老远地就向口里一粒一粒地抛去,嚼着花生仁,笑道:“那要什么紧!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自然有办法,伍子胥没有过不了的关。”

说着,又将花生仁不住地向口里抛,笑嘻嘻地,现出那毫不在乎的样子。

于世杰一伸手,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笑道:“不说这些事了,今天晚上,老五那里去开一个盘子好不好?”

<!--PAGE12-->邱九思道:“归里包堆,我只赢一块多钱,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还要我去开盘子,未免不近情理。”

于世杰笑道:“废话,难道你不赢钱,就不去看老五吗?”

邱九思道:“我当然去,可是凭什么一定要请你喝边呢?”

于世杰道:“好哇,你别再求我了,将来考政治学的时候,别再求我打枪了。”

邱九思笑道:“我也不是白求的,有国际公法交换呢。”

惜时听他们所说,分明是交换着打枪,便笑道:“这种交换办法,有几位呢?”

邱九思道:“我们有六七个人开着合股公司呢!一个人只要担任一两样。考起来,轮到谁的功课,就归谁总起稿,所以我们事半而功倍。”

惜时心想:怪不得邱九思说,到北京来读书,第一个目标,只是和家里要钱,当然可以实行那没有书,不必读的主义了。这样一想,立刻觉得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与他们住在一处,是有损无益,因之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说什么话,可是他这一沉默,便生出了是非,要知如何生出是非,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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