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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千里同车萍踪偶合孤灯入梦玉臂微依(2 / 2)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应该下个什么定义哩?口里就不住地说着“这个这个……”

白行素一想,他也让题目难倒了,便笑道:“我已经明白了!你请坐罢。”

惜时只得将书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来,等到自己坐下,第一个感觉指导了自己,刚才未免有点神经错乱,接上第一个感觉,又显着自己暴露了短处了,为什么对人家解题目,久久说不出所以然来呢?其实这是自己极了解的题目,为什么倒说不出来?自己夸说自己的数学极有把握,马上就在数学问题上困难住了,显然自己是个撒谎大家。这样地一踌躇,不觉充分地不安起来,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并不在意,于是又借着讨论学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数学,就将自己所学的心得,以及练习数学的秘诀,都和人家说了。

自从白行素和他开了口以来,惜时就不住地谈着关于学业的事情,可是话虽多,态度是十分从容,声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觉之间,度去了大半天。

一会儿,看见同车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饭和炒面的,因向茶房要了两盘火腿炒饭,又是两碗鸡丝汤,白行素见他要的是双份,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半中间又忍住了,却只轻轻叫了一声:“茶房!”

偏是那茶**忙,转身就走了,不曾听见,不多大的一会儿工夫,茶房提着一个食盒子来了,放在惜时面前,揭开盒子盖,便是两盘饭,两碗汤。惜时叫茶房拿起一份来,然后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将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边去。”

于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这边来,她才笑着站起身来道:“黄先生!你怎么客气起来。”

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惜日寸露出一点儿笑意,两双雪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彼此握着。在这里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为难情形了。

惜时道:“密斯白!请你不要客气,随便一点罢。我就是不会客气,我要是客气,就不这样冒昧了。”

他一提出了“冒昧”两个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显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茶房就把饭与汤,一齐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总带点羞态,于是将汤饭又移靠了车窗,将背向了人,半侧着身子吃喝,惜时心里默念着:爱情是神秘的,害羞就是一点神秘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际十分的公开,就那是表示心里不带一点爱情之影,不过是平常的交际,就无可玩味的了。她这样在大方之中,带一点害臊的情形,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条件,或者她不至于仅仅以平常的朋友来看待我吧!这样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觉得骨肉停匀,美而没有病态,正是新式美女应有的态度。

眼望着人,手上拿了个长柄铜匙,一下一下,抄着蛋炒饭,只管向嘴里送,这一盘子蛋炒饭,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饭之势,嘴里虽不曾咀嚼着,却也不知道已经是没有了饭。还是茶房过来,轻轻地问道:“先生!汤不要了吗?”

惜时这才一看是拿着空盘,便点头让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钱来,悄悄地给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见,又要谦逊一番,果然给过了钱,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钱,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时道了一声:“谢谢。”

惜时笑道:“我们以后同在北京作客,总免不了有些往来,若是像密斯白这样客气起来,倒反有许多拘束了。”

白行索道:“并不是我客气,是黄先生客气起来。”

这以下,她似乎感到无甚可说了,又对惜时一笑。两人经了这一度酬酢之后,又感到更熟识些了。她却不像先时要惜时问了她,她才回话,她自己也感到长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话来问惜时。

车子到了徐州,那个老先生已经下车了,于是这两张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这时,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车棚顶上,垂下几个乳式的电灯玻璃罩,罩子里的电灯,虽然也放出一些光来,然而带着一层金黄的颜色,这是三等车中特殊的情形了。在这样的黄昏状态的灯光下,已是不能看书,看看同车的旅客,除了几个人,口里衔着烟卷,昂头冥想而外,其余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坐椅,头垂在肩上,充分地现出倦容来。车的那一头,还有两个旅客断断续续地谈着话,然而这时车子是加足了速度,极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轰隆滴答之声,如推山倒海一般。跟着火车,在耳边或脚下哄闹,人家说些什么?这里也听不见,不但说话的声音听不见,就是一切别的声音,让火车的车轮和铁轨的宣战,也一切盖过去了,因此惜时在极热闹的环境中,也沉寂起来。

看白行素时,见她抬起一只胳膊,放在窗格上扶着她的头,她微闭着双目,额前一绺散发,直垂下来,掩过了她的眉尖,那种浓厚的睡态,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时只管看着她,也跟着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抬头,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到惜时,用手理着她的散发,向他笑道:“什么时候了?到了什么地方?”

她这一问,不知是偶然地一问,也不知是特意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然而惜时也是睡着了一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白行素突然一问,他真不知从何说起,就道:“大概过了徐州罢!”

白行素笑道:“过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惜时一想对了,在徐州站的时候:同座还下去了一个旅客,岂有不知之理。用手将头上的乱发,向后连抹了两下,笑道:“是的,我也坐着睡了一觉,糊里糊涂,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密斯白就这样坐着,不觉得受累吗?”

白行素听说,便笑了一笑,原来女人家的举动,有许多是神秘意味的,就是睡觉,也是视为神秘的一种,平白地,却不愿当着人伸了腿睡觉。

惜时见她对于所问的话,笑而不答,料着就与旁的女子无别,是把睡觉的事,认为是神秘的,便笑道:“出门的人,哪里顾虑得许多,也只好含糊一点了。”

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却又不肯承认,因笑道:“我并没有什么顾虑,只是铺盖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车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还会受了凉。”

惜时道:“我这里预备得全有。”

说着,连忙就在坐椅底下,抽出一个小铺盖卷来,一阵工夫,解开了绳索,打了开来。便是一条小锦绸褥子,一床白毯子。茶房车上,本都预备小条板,预备座客睡觉的,茶房看到惜时在解铺盖卷,以为他要睡觉了,连忙就端了一块条板过来,预备在惜时坐椅这边,放了下去,惜时伸着两手,一阵乱摇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对过那张椅子上去。”

白行素当了茶房的面,却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让茶房放下,随着,惜时就把铺盖卷儿一捧,双手捧了过来,茶房道:“小姐!这铺盖我给你铺上吗?”

白行素道:“不用,你去罢!”

茶房转身去了,白行素拿着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回转身来,又向惜时这边看了一看,见这边并没有铺盖,是光光的一张坐椅,就用很低的声音,笑着对惜时道:“这真对不住,黄先生自己呢?”

惜时笑道:“我向来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着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为了密斯白,这铺盖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会拿出来的,请密斯白不要客气,只管睡下。”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坐椅,呆下许久,忽然一笑道:“没有这种道理。”

只说了这六个字,将毯子的一角放下,却笑着摇了一摇头,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样子。

惜时站起来道:“这倒是我多事连累密斯白了,我不将铺盖送过来,密斯白还能坐着打瞌睡,我把铺盖送过来之后,连密斯白的座位都没有了,我心里真是二十四分抱歉,我要怎样地才能解释一下子呢?”

说着,伸了手到头上,就乱抓一顿。

白行素本来看到惜时不睡,将铺盖让了过来,因之心里过意不去,而今他反说自己站着,是铺盖送过来的缘故,只得站起来陪着,这更是过意不去了。便笑着连说了几个不是,自己就先坐下了。因笑道:“我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现在作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留下一条毯子,褥子就让给黄先生罢!”

惜时道:“那更是不好,我有了褥子,有垫无盖,密斯白有了毯子,又有盖无垫,密斯白以为这是折中办法,其实倒成了个两无所得的办法,那又何必呢!”

说到这里时,茶房也给惜时端了一块木板来,惜时看到了,远远地向茶房乱摇着手道:“不要,不要,不用拿过来!”

说时,头也不住地摇摆,茶房看他那样着急的样子,笑着将板子端走了。

白行素见他对于不睡觉,有这种坚决的表示,当然是不能再睡下,若把毯子褥子硬塞过去,仿佛有点拂逆人家的盛意,只得坐下去,将一只手抬了起来,扶着自己偏过去的头。惜时道:“密斯白,你可以安歇了罢!何必还坐着呢?”

白行素笑道:“还早呢!而且我也不要睡。”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不能够证明她不倦,于是又拿了一本书,端着看了一看,但是这车棚顶上的灯,照着人发出那黄色的惨光,哪里看得书上的字清楚,越是努力去看,越觉得眼睛有些昏涩,慢慢地向下沉,书竟落了下来,惜时便道:“密斯白!你已经很疲倦了吧?要睡就睡,不必客气了。”

白行素微笑着,又道了一声:“不要睡。”

惜时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决不肯睡下去的,于是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将头靠了椅子,缓缓地睡过去,渐渐地便打起呼声来。白行索心想怪呀!这人是这样容易地睡着,头一歪过去,人就打起呼声来了,不要是假装着睡熟,好让我躺下罢!人家有这样的好意,倒不可辜负了他。只得放好铺盖,和了衣服躺下,因为没有枕头,将个盛零碎小提箱,塞在褥子底下,头昂得高高地睡下。自己本来是很疲倦的,坐着兀自打盹儿,可是现在躺下之后,颇觉得惜时这人对于朋友,真是十分的客气。他先借铺盖给我之时,说是他不要睡,及到铺盖借了过来,为着要我睡下,他又坐着睡着了。一个初见面的朋友,倒不料这样体贴人微,虽然男子对于女子,都是极力表示客气的,然而客气到他这种程度,实在还是有生以来,初次见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地答谢他!

白行素只管这样想。心里想着,同时眼睛也就看了惜时出神。惜时在那边睡着,果不出她所料,原是假睡,等到白行素睡下去,微微地睁开一丝眼光,看她在做什么?见她弯了一只白胳臂,环在头上,加倍地显出妩媚来,心里这一分舒快,简直不可以言语形容,看她双目灼灼,只管看着我,似乎有个什么问题,望了自己,亟待解决一样。一个男子,让女子这样饱看,实在是少见的事,真是人生幸福呀!她这样地看,看她要看到几时,我现在只要略动一动,就会把她的视线打断,我且始终地装着睡,让她将我这个影子,深深地印在脑筋里去。自己这样想着,于是只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脖子虽然觉得很是疼痛,也极力地忍耐着,一个钟头之间,曾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了几次,她总是望着这边。

到后来,始终没有去理会她,她也慢慢地入睡了。惜时先还不敢陡然坐起来,怕惊醒了她,后来仔细地一看,她果然是睡着了,这才慢慢地坐起来,望了她那雪白的脸,闭了双眼,一条弯弯的黑线,隐在很深的睫毛里,那漆黑的头发,在额前脸上,两面分披着,真个带着三分画意,看她微曲着身体,抬起来的那只雪藕似的手臂,更是整个透露在外面了。

惜时看了又看,不免沉沉地随着眼光想了下去,设若她和我的友谊很不错,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握上一握,据我想去,那一定也是丰若无骨的了。她刚才将我看了一个饱,我现在也要看她一个饱,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脑筋里去了,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印到我的脑筋里来。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己心里有一阵奇怪的愉快要发泄出来,脸上只管发着微笑。

他正看得入神之际,偏是这车棚的电灯不作美,一共三只电灯,却灭了两只,只剩下那头远远的一只了。这样一来,车上就越是昏暗,看白行素时,身子蜷缩,盖的毯子,已有一只毯角,拖到椅子里老挂念着,她不会受凉吗?可惜我不是这车上的茶房,我若是车上的茶房,一定要上的把她叫醒,设若我这时上前给她盖上,她或者不会说我冒昧吗?望了白行素那张椅子,伸手又将头搔了几下,自己踌躇着,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呆地望着,沉沉地想着,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样神使鬼差,竞自拿了毯子,轻轻地提着两只毯子角,高高地提起,向她身上盖了下去,这一盖之间,少不得有一阵凉风,就把白行素惊醒了。仿佛这车棚顶上的电灯,已是大放光明了,照见她脸上,深深地泛出两道红晕,睡眼惺忪地,向人微微一笑,连忙坐了起来,却一伸手握着惜时的手道:“黄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客气?”

<!--PAGE10-->惜时被她的手握着,觉得又暖和,又绵软,绝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得那样冰凉。就笑道:“原来你的手这样地暖和,我真惦记着了不得,总怕你受了冻哩!”

说时,就挨着坐下了。

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凉我的手,为什么要你惦记哩!”

惜时看她样子,也是未免有情,便笑道:“密斯白,我这话,或者说得冒昧一点,你要知道,我在家乡采菱船上,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十分的爱你了,你若是肯说一句真话,大概也不能不说爱我罢!我们彼此都很好的,我们就订了婚,你看好不好?”

惜时说了这话,白行素倒有点儿女子态,不觉把头低了下去,那远处的灯光,射在她苹果色的嫩腮上,更是娇艳动人。惜时握了她的手道:“密斯白!你这样一个豪爽的人物,对于婚姻大问题,难道还有些害臊吗?”

白行素偏了头一笑,微微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一只右手,平伸出来,在椅靠上,平着惜时的肩,直伸过去,惜时身子向后一靠,头向后一垂,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白行素向着他脸上看了笑道:“你对我这只手,打了一夜的主意,现在总算你如愿以偿了。”

惜时听了这话,也不觉柔情**漾,只管对了她微笑。

就在这时,忽然耳边下一阵怪叫,有人骂道:“哪里来的这种不要脸的青年,当着人明目张胆调戏妇女,打!打!”

一言未了,便听到一片“打!打!”

之声,惜时吓了一跳,连忙身子向上一站,急要躲开。无奈身子一点气力没有,两只脚其软如绵,哪里站得起来,眼看喊“打”之声,越来越紧,浑身大汗,如雨一般的淋了下来。这一场风流罪过,真要不免于难了,要知惜时究竟如何能解此围?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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