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听了他这番话,不觉得由心要笑了出来。便道:“袁兄既是认得方完长,那就直接去拜见得了,何必还要经过他少爷那道手续呢?”袁四维兀自把电筒向这边射着白光笑道:“那当然有些原因。我们隔着这进小溪说话,怪不方便,一会儿我到府上来细谈罢。”这句话,李先生非常之不欢迎,不敢答话,“哦哦”了两声,就走到屋子里去了。这时,奚、石二位太太还在屋子里坐着。看到李先生进了屋子,两人的脸上,都带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着看人,嘴角不住闪动。李太太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但她并不望着进门来的丈夫,拿起桌上的烟卷盒子,抽出一支烟卷,送到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点着烟,偏过头去将烟吸着。火柴盒“啪”的一声,扔在桌上响着。李南泉看这情形,不大妥当,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么有工夫到舍下来谈谈?”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着的,这就偏着头对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无非是物以类聚。你愿意找谈得来的人谈谈,我们也是一样呀。”李南泉听这话音还是不对,便笑嘻嘻地向里面屋子里走去,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里很耽搁了一会子,听到外面屋子两位女宾,并没有言走,干脆就横倒在**躺下。但心里可在想着,杨艳华该上戏馆子了,倘若她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师在座,她不会是说故意失约吗?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偏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壶好茶喝,买点瓜子、花生,作个长夜之谈罢。”
<!--PAGE10-->他料到这是太太故作惊人之笔,反正把今天的戏耽误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且躺在**,不作任何反应。约莫是五分钟听到一阵脚步响,向门外走去,依然是没有声息。他很坦然地躺在**,约莫是十分钟,李太太却在隔壁屋子说话了,问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人家走了,可以出来。”李南泉道:“没有睡着,休息休息。”李太太道:“起来罢,人家张先生到戏园子里去,你若是还没有到,岂不要人家买票?”李南泉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手急急地乱抚摸着头发,因道:“我本是回来,邀你同去的。因为看到两位女杰在这里,我就懒得说话。这种人物……”说着,探头向屋子外看看,有个油纸捻儿,在夜空里照耀着。见石太太抬了一只手,正在溪岸那边走着。这就低声道:“你何必和她们一样。她们满口男女平权,事实上是要太太独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说妇女解放,她家里现养着一个丫头,她真要平权,先把那丫头和她平起来。”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张,我为什么听人家的?你有正当的应酬,那我当然不干涉。无须假惺惺,你去听你的戏。”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里,今天晚上有个盛大的宴会。”太太不等他说完,乱摇着头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李南泉道:“你们是好牌友呀,为什么不去?”李太太将手连挥了两下,皱着眉道:“你去罢。不要管我的事。”李先生颇觉得太太脸上有些不悦之色,料着下江太太的宴会,还有什么小小的问题,这就不敢多说话,摸索着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门。
李先生是这样地走了。当他走回家来的时候,那已是夜中。他打着一个折纸灯笼,照着山路上前后丈来宽的光芒。张玉峰先生跟着在后面光圈内走。他从容着低声道:“李兄,这位杨小姐的确不错。她在台下,看着她娇小玲珑而已。美中不足的,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可是她一上了台,化过妆,更穿上那美丽衣服,那真是画中美人。”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戏不是专看角儿的长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别说杨艳华长得好看。”张玉峰对这话话还没有答复,身后面却有人嘻嘻地笑了一声。他回头看时,那人也是提着一只灯笼,彼此灯光照耀,只是个人影,倒看不清是谁。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怜呀。”这听出他的声言来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虽然我们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样。我是外感风邪,吃点发散药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体弱,并不招外感。”石正山快走了两步,到了身边,低声笑道:“惟其是我并没有外感,我就觉得内阁方面对于我压迫得过于严重一点。在物理学上,是压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李南泉道:“难道你老兄打算造反?”石正山跟在身后,只是一笑。李先生这就想起前两三小时前石太太在家里的那番谈话了。因问道:“石兄,你是赞成女人化妆的,还是反对的?”他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漂亮?你不是刚才看戏来吗?你愿意戏台上的人,都丑陋不堪?”李南泉道:“那末,你是愿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对太太烫发的了?”
<!--PAGE11-->石正山倒还没了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长得不漂亮,是不能驾驭先生的。讨老婆,谁都愿意老婆漂亮吧?那末,为什么不愿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实说,太太不化妆,那是一种失策,这很可能让先生失望,而……”他那句话没有说完,已走近他的家门。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边上,窗户里放出来的灯光,老远就可以看见。而且夜深了,那里面说话,外面也听得很清楚,这就听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灯睡觉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这夜游神游到哪里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来,门也不用开了。”石正山老远地大声答应着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说着,直奔了家门口去,对于李、张二人,并没有加以理会。张玉峰直走了百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见石公馆已鸦雀无声了,这就向李南泉低声道:“我看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李南泉笑道:“那是我们作丈夫的模范分子。不过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认这种事实。刚才他还不是说压力越重,抵抗力越强吗?”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改口说着两个字“到了”。跟着“到了”这两个字,家门口,首先报告着“张先生来了”。张玉峰看到石正山刚才的一幕,也就知道这冒夜叫门,在家规第几条上,可能是有处分明文的,这就叫道:“李太太,我又来吵闹你来了。”但出来开门的是王嫂,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反应。主人引着客人到空屋子里去安歇,他自己也是默然地走回卧室去。
李先生料着太太心里,总还有点疙瘩,干脆不去惊动,自向小竹床睡下。这已是夏夜的十二点半钟了,其实也可以安睡。但睡了一小觉这后,却听到后墙的窗户,有人轻轻敲着。那敲窗人似乎也知道这是孟浪的,就先行说话了,她道:“王嫂,你叫一声你太太起来,我姓白呀。”李南泉听出这是白太太的声音,自也感到奇怪,只是装睡着不作声。李太太惊醒了,因道:“白大姐,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哇?到哪里去赶场?”白太太在外面笑道:“根本没有天亮,不过是两点多钟。你起来,到下江太太家里去一趟。”李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白太太笑道:“我们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三差一。”李太太说着话,就在黑暗中摇着火柴盒响。接着擦了火柴将桌上的菜油灯点亮。她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穿着小汗衫和短裤衩,这就在床栏杆上把长衫抓起来穿着,因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天不黑就搭上了桌子,到这个时候,怎么又变成三差一了呢?”白太太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窗户板,笑道:“你别废话了,不怕先生,你就开了门让我进来,把原因告诉你。你若是怕先生,你就熄灯睡觉罢,明天见面,可不许嘴硬。”李行生听到了这个激将法,心里想着,这半夜邀赌角的人,倒也有半夜邀角的办法。且不作声,看她们怎么样。李太太就道:“笑话!什么时候打牌,我也不受拘束。开门就开门,你是一位太太,我怕什么!”于是举了菜油灯到前面屋子里去,果然开门了。
<!--PAGE12-->白太太走进前面屋子首先低声问道:“李先生是醒的吧?”李太太道:“你不管他了,有话就说罢。”白太太道:“下江太太,也是太多事一点,打了一桌不够,又打第二桌,第二桌有一位人家不大舒服,打完了十二圈,就下场了。主人家非凑足两桌不可。她也不用费神作第二步想法,就派我来找你。她说,若不如此,人家垫的伙食费都找补不出来了。”李太太道:“那位是赢了呢,是输了呢?可别让我去作替死鬼呀。”白太太道:“我不在那一桌,我不知道那桌的情形。反正各凭各人的本事,各凭各人的手气,你管他前手怎么样?走罢走罢。”李太太道:“我也得洗把脸漱一漱口吧,我起来了就不再睡了。”白太太道:“你带着钱就得了。洗脸漱口,我会给你找地方。走走。”李先生听那声音,好像是白太太已把他太太拖着向外走。随后李太太走进屋子来,在枕头低声问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李先生侧了身子睡的,并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再不作声,我就拿蚊香烧你了。”说着,两手将他连推了几下。李先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要走你就走罢,你又何必把我叫了起来呢?”李太太道:“这还是半夜里呢。我走了你不要起来关门哪?”李先生也不分辩,随着她到前面屋子里来,见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手里兀自提着一只纸灯笼。她眯了眼睛笑道:“对不起,扰了你的清梦了。”李南泉笑道:“可不是,我正梦着和清一条龙。”
白太太笑道:“你不是在梦着看玉堂春?”李南泉笑道:“看了《玉堂春》,回来还梦着看玉堂春吗?我并没有对你来邀角稍有违抗呀,你还要加紧我的压力吗?”李太太接过白太太手上的白纸灯笼,挽了她的手道:“不要和他多说话。走罢。”但她并不就走,站在屋子里停了一停。等李太太走出门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回到李南泉身边,向他作了一个鬼脸,然后微笑着低声道:“我虽然在街上遇到了你三次,可是对你太太,并没有说半句话。”她说着话,竟是男人和男人开玩笑的态度一样,伸着手拍了两拍李南泉的肩膀。李南泉还打算说什么话时,她就走了。他对于白太太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痛快,跟着走出门来,在走廊上站着。他看着那两位太太共着一只白纸灯笼,晃**着在人行道上远去。这已夜深了,很远的说话声。也可以听到,有一句最明白。白太太说:“你说,那副牌,为什么不和五八条呢?”她们低声笑语地在那灯笼光下,走进了前面那座灯光四射的村屋。李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徘徊着,自言自语地道:“殊属不成事体。”他一叹气,将头抬起来,这就看见对面邻居袁先生家里,突然在窗户里一冒灯光,窗子打开了。接着是袁先生一片咳嗽声。随后是袁太太的问话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袁先生说:“可以起来了,天快亮了。不起来也不行,我睡不着。我们把问题来谈谈罢。”这边走廊,和那个打开的窗户只相隔了一道山溪,那边的话,这里是听得很清楚的。他心里很是奇怪,有什么重要问题,要他夫妻双双半夜里起来商量呢?
<!--PAGE13-->李南泉并没有打听人家秘密的意思。可是这一溪之隔,又是夜深,那边人说话,无论怎样不经意,也是听得很清楚的。却听到袁太太道:“我也是睡不着,倒愿意起来和你谈谈。那个姓张的,人倒是个老实样子。不过人家是干银行的,什么事没有个盘算?他能够毫无条件,就拿出一笔款子来人股吗?”袁四维道:“我也这样想。可是我们所要的这数目,在银行家眼里看来,那是渺乎小矣的事,他不会有什么考虑的。”李南泉一想,“好哇,你们夫妇,半夜里起来,倒商量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索性在走廊上来回地走,听他们的下文。袁四维轻轻地说了几声,接着大声道:“老实说,出几个钱,自己就舒舒服服地住现成房子,我也愿意办。”袁太太道:“他就是愿意办,还有那介绍人从中作梗,这事就不好办了。”接着,袁四维又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大声道:“我有一个办法。他那个人,究竟是个书呆子,把面子拘了他,他也就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单独请他吃一顿饭。”袁太太道:“一点消息没有,我们又得花钱,可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袁四维道:“我有办法,昨天那碟子干鱼,不是还保留着吗?今天表弟家里送来的那五个咸鸭蛋我们切它三个,每个蛋切八块,就是两个碟子。回头我起个早到菜市里去买十二两肥肉,大概有个半把斤,配上一点辣椒豆腐干,可以炒一碟;四两肥肉炼出油来,作一碗汤,这碗汤我也有办法了,那陈屠户老早说了,送我们一块猪心,作一碗汤还有富余呢。”
李南泉听到,不由得要笑起来。心想,倒没有料着半夜里起来,发现有人算计我。而算计我又不是恶意的,乃是请我吃干鱼头,和三个咸鸭蛋一碗猪心汤。再向下听,袁太太的答复,却是默然。袁先生又说道:“那个猪心,我们不作汤也可以。拿回来用点盐腌起来,然后再拿出来炒辣椒,我们可以少买四两肉。好在陈屠户和我很好,和他讨点猪血,在山上拔点野葱,也可以作一碗汤。”袁太太这就开言了,还是带了笑音的,她道:“买几根葱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葱呢?”袁四维道:“这里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葱,比家葱香。猪血不免有点血腥气,加上野葱,那汤里不会有气味了。”袁太太道:“不用计算了,就照着你那个计划行事罢。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样,办好了饭菜,人家不赏光。”袁四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菜里又没有毒药,他好意思再拒绝我们吗?我们现在非有一笔款子,放在手边不可。乡下人马上要割谷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变成现钱卖了。那个时候,米总要便宜些,我们有一担的钱囤一担,有一斗的钱囤一斗,乡下人现在来借钱,就可借给他。说明要他还谷子。”袁太太道:“这个道理哪个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就会失败。你起初以为我们把房客轰走了,就可以把房子卖掉。现在空了两个月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吃了多大的亏。”袁四维道:“还等三天罢。三天没有人给定钱,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给你听。”
<!--PAGE14-->李南泉听到这种地方,虽然觉得新奇,也不愿意向下听了。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却待掩上屋门,这就听到袁四维开着他们的屋子后门响。心里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听?于是,也不掩房门了,就在门里边一张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里的菜油灯焰,已经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这边。这就看到袁四维举着一个纸灯笼,高过了头顶,在后门外四面张望着。随着,袁太太也就出来了,她道:“我听到有鸡叫,一定是黄鼠狼拖着的。”随着这话,袁家的少爷小姐,全体动员,都蜂拥到后门口来了。火把,纸油灯捻,菜油灯,灯笼,他们家后门口,那块斜坡上,几点大小的灯火,照着许多摇摇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闹成了一片。李先生为了避免窃听他夫妻私语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两耳听着,随后听到他们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鸡在窗户眼里夹着,没有拖着走。”于是那群灯火,都拥到他们家后门口厨房的窗户下去。听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鸡头拖走了,鸡身子还在这里。”又有人道:“这一地的鸡毛和一地的鸡血。”又有人道:“我们明天有鸡吃了。”这才听到袁太太喝骂着道:“你们嘴馋怎么不变黄鼠狼呢?变了黄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最后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结束了这些话,她道:“你们不用吵,我已经听到了。爸爸明天要请客,商量了半夜,还没有把菜决定。现在有了鸡,又多一样菜了。不止多一样菜,煮一碗汤,红烧一碗,这就两样了。”袁太太笑骂着道:“小姐们,好厉害的嘴。”
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很有趣味,他们袁府上,打算在那无人过问的干鱼头之外,又要把这黄鼠狼没拖走的鸡待我。这就禁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人问道:“李兄,还没有睡吗?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这是张玉峰的声音,李南泉站起来,把桌上的菜油灯挑亮了,见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齐整。便笑问道:“难道你让机械化部队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张竹床,绝对没有臭虫,铺盖也是干净的。除非蚊香不够防御,蚊子有些咬人。在乡下住家,什么都好。我觉得这大自然给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难,就是这蚊子无法对付。”张玉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条劳碌命,吃得饱,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会个人。”李南泉道:“现在是两点多钟,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点多钟五点钟天亮。你这样半夜,到哪里去会人?”张玉峰道:“夏天的夜里,有什么早晚?这位朋友,天亮就要进城,我需要在他动身以前和他谈几句话,还是在那里等着罢。”李南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去会方大少爷的。也不便多问。笑道:“现在夏季时间,起得特别早。也不但是你。我们邻居,有这时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来谈家常话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可以说入乡随俗了。反正还早,我烧壶开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证我的好茶,里面没有米粒。”张玉峰想起袁四维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这时去会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话,夜坐喝茶。遥远的,在半夜空中有尖锐的声音送了过来。
<!--PAGE15-->夜深闻远语的情况下,只能听那低声慢语,若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张李二人,对着桌上一盏孤灯,各人托着粗茶杯子,偏头细听,都有些愕然。那尖锐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时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她半夜里出来,我有几个人在一处走,怕什么的?”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赶什么利市去了。”张玉峰笑道:“你说这俏皮话,石先生听到了,可不依你。”李南泉道:“我绝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太太,是赶上了时代的妇女。她手上有一张钞票,都变成物资,由人吃人用的,到鸡吃猪吃的,她随时都要。她并不要向男子那样,跑码头,跑比期,她就是住在这村子里,跑附近两三个乡场,她每月所得的利润,超过她丈夫薪水的两倍。例如我们现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还不曾超出一元钱。这一点,令人实在佩服。”张玉峰道:“这也算是妇女运动里的一课吗?”李南泉道:“那无可非议。不过她也有得不偿失之处。就是倚恃着自己会挣钱,压迫丈夫过甚。而压迫丈夫过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来了。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那是个漏洞。”李南泉说得很高兴,只管往下说。忘记了对这位来宾,也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的,及至说完了,总觉得不妥。便停止了话,向窗外侧耳听着。正好是村鸡凑趣,就在夜空里拉长了“喔喔”声浪,送进窗户里。随着鸡声,隔溪那丛竹子,抖擞叶子,有些瑟瑟之声相和。
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了,你觉得怎么样?”张玉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道:“你休息着罢,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你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走了。屠户已在宰猪,分明是去天亮不远。”说着,人向门外走。李南泉道:“接二连三的,都是鸡鸣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几步。”他走出屋子来,随手将门带上。抬头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雾,罩不了光明的星点。七八点疏星,在头顶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钩残月,像银镰刀似的横挂在对面的山峰上,由薄雾里穿出来,带着金黄的颜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样黑暗,石板铺的人行小道,像一条灰线在地面上画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个黑色的轮廓,在清淡的夜光里摆布着。半空里并没有风,但人在空气里穿过去,自然有那凉飕飕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脸上。杀猪声已是停止了,这空气感到平和与安定。倒是鸡声来得紧急,由远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应。两个人的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PAGE16-->张玉峰笑道:“你家里还没有关大门,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紧,我们左右邻居,都起来了。虽然住在乡下,大家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张玉峰道:‘‘不见得,你听,还有人唱歌呢。”于是二人停住了脚,静听下去。这时,山谷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人影活动,只是偶然来阵晨风,拂动了山麓上的长草,其声瑟瑟,而且也是很细微的。所以张先生说的歌声,却也是听得见。细察那声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个窗户里。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们对于这歌声,却是俯听。这个窗户,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们家并没有灯火,整幢房子,在半钩残月昏黄的光线里,向下蹲着。这半钩残月和月亮边的几点疏星,可能由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里面去。这就听到那歌声,轻轻儿地由窗户里透出来。两人静静昕着,那歌词也听出来了。乃是饫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咱们穿起来久不离分。”那歌声是越唱越细微,最后是一阵嘻嘻的笑声,把歌子结束了。张玉峰有事,没再听下去,继续向前走。看看离那屋子远了,他赞叹着道:“哎呀!此时此地,这种艳福,令人难于消受。你说,这个屋里的主人翁,他的生活还会紧张吗?”李南泉笑道:“我这位芳邻,生活虽不紧张,却也不见得轻松。上半夜我们走到这里,那位打着灯笼追上来说话的先生,就是这屋子里听夜半歌声的主人。”张玉峰道:“就是他?他不是说他向太太反抗吗?太太半夜里还唱这艳歌给他听呢!”李先生故意道:“怎么见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给他听呢?”
张玉峰道:“你说的这话,我有点不懂。这样半夜里,除了自己太太,谁会唱歌给先生听呢?”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才让人不懂呢。谁家太太,半夜里起来唱歌给先生听呢?我的太太,当然办不到,你的太太,可以办到吗?”张玉峰笑道:“你说这话,那犯了大不敬之罪。”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这笑声,惊动了对面的来人,远远地听到有本地人说话:“硬是不早咯,他们下江人都起来了,杂货儿的。”又有人说:“下江人,朗个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起早歇晚。这两年,下江人来得太多,把我们的米都吃贵了。”第三人又说了:“打国仗打到哪年为止?我们四川人,又出钱,又出人。说是川军在外打国仗的,有上百万。你说嘛,上百万人,摆起来有好大的地方!他们下江人都说,没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说着话,一串过来三个人。一个背着背篼,两个挑着担子。在残月光辉下,看到他们的颠动步子,彼起此落,口里喘吁吁地出着气,相当紧张。正反映着他们肩上的负担不轻。这分明是乡下人起早去赶场的。他们过去了。张玉峰道:“你听听这言语,很可以代表民间舆论。”李南泉道:“那就是说,我们把人家的米都吃贵了,若是不为国家民族出点力气,真对不住给我们落脚的四川朋友。人家这样起早挑了担子去赶场,也许这里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献给国家。”张玉峰似乎感到一种惭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却又长叹了一声。
<!--PAGE17-->李南泉道:“你叹什么气?你觉得他们批评得不对?”张玉峰道:“他们的批评,是太对了,我其实不应该走向银钱业这条路的。现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子,那也没有办法,欠头寸,就得跑头寸,多了头寸,就得想办法加以运用,不然,银行门开不开来,面子丢不起,而这些同事的饭碗,也没有了着落。”李南泉颇不愿听他这些话,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经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张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张玉峰正是怕他继续送下去,连说“劳步劳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消失。他自觉得身体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决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纵的。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己还没有把握去操纵。若以为自己有办法,可以操纵别人,这实在是可考虑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纸烟,这反抗就让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许能管丈夫,当她半夜赶场去了,就在她的卧室里,黄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负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会神,觉得是露下沾襟,身上凉津津的,于是才回转身来,慢慢向家里走。当他走到石正山家墙外的时候,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在那月光下的窗户旁听了听。但是一切声音寂然,更不用说是歌声了。倒是二三十丈之远,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灯光由窗户里射到人行路上。随着光,劈劈啪啪,那零碎的打牌声,也传到了路上。
这时,村子口外的鸡声,又在“喔喔喔”地,将响声传了过来。邻居家里,不少是有雄鸡的,受着这村外鸡声的逗引,也都陆续叫着。夜色在残月光辉下,始终是那样糊涂涂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作,但每当这鸡叫过一声之后,夜空里就格外来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门口斜对过一户邻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编捆的小屋子,一切砖瓦建设全没有。高不到一丈,远看只是一堆草。这时那天上的半弯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双眼睛,正斜射着在这间小屋子上,那屋子有点羞涩,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间,像个老太太摔倒着。而他们家可有雄鸡。那雄鸡并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穷苦可怜的,在草屋角上,扯开了嗓子,对于外来的鸡啼,高声相应,看那个小草棚,在这高声里,简直有点摇摇欲倒。这屋子里是母子二人,他们被这鸡叫醒了。可以听到那母亲道:“朗个这样好瞌睡,鸡都叫了好几遍了,起来起来。我把饮食都作好了。”有个男子含糊的声音问道:“吃啥子?”他母亲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贵,你想我煮饭给你吃。”接着是一阵动作声,这壮丁起来了,他继续道:“吃的是水一样,出的力气,是铁一样。鬼鸡,乱吼。让人瞌睡都睡不够。明天我打死你,一来吃了,二来多瞌睡一下。”接着这话是老太太的一阵哕唆,猪哼,开门声,整理箩担绳索声。和百十丈外那麻将牌是互相应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这草棚,当然也就看了在里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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