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也为他们的惊讶所震动,随着走到廊子外面来,点点头道:“可能马上就有大雨,可能那雨会闪开这里。”李南泉笑道:“你这话等于没说。”她笑道:“我就说肯定了有什么用?雨真要来,我们在这时候还能够找了盖匠来盖屋子吗?”吴春圃笑道:“虽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情可做,应该把晚饭抢着做出来吃了,免得回头一手撑伞,一手拿筷子。可是还有饭碗呢,我们不能立刻生长出第三只手来拿饭碗。”李太太说句“说的是”,立刻向厨房里走去。也就在这时,那西北天角的黑云,已是伸展着,遮盖了头上的青天,好像天沉下来无数丈。随了这乌云,面前那丛竹子呼呼作响,叶子乱转,竹竿儿每根弯得像把弓似的,将枝头直低垂到屋面那涸溪里去。尤其是对面这片山头上的乱草,像病人头上的乱发,全部纷披着,向东南倒着。那大叶树干,虽还是兀立不动,那树顶上的枝叶,像把扫帚似的,歪到了一边。那叶子像麻雀似的,成群地脱离了枝头,在半空里乱飞。那风势是越来越猛,这条山谷里,风像千军万马,冲了过来。村子里草屋顶上曾经掀动的乱草,大的成团,小的一丝一丝,也跟随了那树叶子在半空里飞着跑。吴春圃走到廊檐下,喝了一声道:“好嘛!说来就来。”只这句话没说完,屋顶上突然落下一团乱草,不偏不斜,正坠落在他头上,乱草屑子扑了他一身。
吴太太在屋子里看到,就迎着跑出来问道:“伲一拉呱,就没有完咧。伲看,站在屋檐下,吹了这一身草,又是一身土。来罢,我把伲身上的尘掸掸罢。”吴先生本来是一肚子不愿意,绷着一张脸子抬起两手,正在头上拍着草和灰,经太太这样一说,他不由得失声笑了,望着李先生道:“伲瞧,俺这老两口子,还是相亲相爱咧。”吴太太把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手扶了门框,把头一扭,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南泉笑道:“我们这中年将过,老年未到,夫妻们就是这样的,一人别扭就是三五天不说话。可是谁要有点失意,倒是彼此有个照顾。”就在这时,那山谷里的风,由口外狂涌进来,更掀得屋草树叶乱飞,这泥糊竹墙的国难屋子,简直有摇摇欲倒之势。李南泉看到,失声“呵哟”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撑着屋子。李太太听到了这声音,早是由厨房里跑了过来,连问:“怎么了?怎么了?”吴春圃将手里的扇子,连连地挥了几下,扇子挥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啪”有声。他笑道:“果然不错,老伙伴究竟是彼此关心的。”吴太太缩在屋子里,却大声叫道:“俺说,伲那一身土,进来抹一个澡罢。一拉呱就没有完。”吴先生笑着走进屋子去了。李太太怔怔地望着。李南泉因把刚才的事告诉过了。李太太道:“你们没事,就这样闲嗑牙。其实怎能说是没事,大轰炸过去不到几小时,暴风雨又快要到头上来了。就凭我们这样的茅草泥壁房子,怎能够抵了一阵,又抵抗一阵?我正在焦急呢,你们还是这样地谈笑自若。”李先生笑道:“你看我有谈笑挥敌之勇,暴风雨已过去了。”
<!--PAGE10-->大家正说着时,邻居甄家小弟弟,已是提起一口大澡盆,向屋子里送去,他还叫着道:“妈!这澡盆占的面积怕不够,还要拿两样装水的东西来。”甄太太战战兢兢地由厨房里端了一瓦钵饭出来,摇着头道:“勿管伊,勿管伊,宴些落仔雨再讲。”李南泉笑道:“甄府上也是预防屋漏。”甄太太道:“勿要提起,隔仔个天花板,往屋顶张向看,大一个眼,小一个眼,才看得出。老底子格问短命屋子,就是外面小落,屋里大落。今朝末,炸弹格风,把天花板壁子上格石灰才震得像个五花瘌痢,那浪勿会大漏?把脸澡盆接漏,有啥用?”李太太呆了一呆,因道:“甄太太自然是对的。可是一会下了雨,大家怎么办呢?”那吴先生最好聊天,听到大家说得热闹,又走出来了。笑道:“那没关系。我们住茅草屋子,就得有住茅草屋子的弹性。回头雨下来了,哪里不漏,我们先把箱子铺盖卷儿移过去。然后人像坐四等火车一样,大家都坐在行李铺盖卷上。我家里还有两块沱茶饼子,熬上他一瓦壶茶,摆摆龙门阵,怎么不舒服?比在防空洞里强多了!好在这是暴风雨,几十分钟就过去了。”李太太点点头笑道:“倒是吴先生这话对的,反正屋是漏定了的,又没有法子立刻把屋顶盖起来。只有等雨来了再说了,我还是去赶着做饭罢。”她走了,李、吴二先生和甄家小弟弟,老少三位壮丁,却不放心天变,大家全部到屋檐来,昂了头对天空四处望着。这天上的乌云,好像懂得这些人焦急的意思,已是慢慢地偏北移展。
十分钟后,吴先生大声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要紧,云头子转到东北去了。”大家看时,果然,当头顶上,已发现了大半边青天。虽然这山谷还有些风吹了来,可是风势已十分平和。尤其是西方的太阳,已发出很强烈的光芒,向东边一排山峰上晒着。东边的山,本就在乌云倒反而发出金晃晃的光彩。李南泉笑道:“这总算没事了,我们去吃饭罢。”连隔壁的甄太太也由屋子里抢着出来,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处在这困难的环境里,上帝总会可怜我们的。”大家对于这话,虽觉得不怎么合逻辑,可是知道甄府上是笃信宗教的。吴、李二人默然地笑了一笑,各自散开。这阵暴风雨,除了送来那阵可怕的风而外,只有几阵隐隐的雷声。到了黄昏时候,星斗慢慢在天上露出,雨的恐怖是完全过去。这是上弦之初,晚上完全没有月亮,也就不会有夜袭,大家很放心,在露天下乘凉。往日乘凉,孩子们不免在大人旁边唱歌说笑话,今晚却是静悄悄的。李先生问道:“孩子们都哪里去了?”李太太由屋子里出来,答道:“孩子们全睡了。今晚上他们用不着乘凉,屋子里和外面是一样的。”李南泉笑道:“呵!我忘记了,我们家开天窗了。不过屋子里纵然凉快,恐怕也赶不上外面这样凉快。”李太太道:“你不信,你到屋子里来看看,真用不着乘凉。今天下午太紧张了,你也可以早点休息休息。”李先生自也不放心家里那个天窗,就走进屋去。
<!--PAGE11-->李太太也跟着到屋子里来了,因笑道:“你看怎么样?这不是无须到外面去乘凉吗?”李先生连说“对对”,就把外面走廊上的椅子搬了进来。太太也就同着要关门,伸手门框上一掬,不由得失声笑道:“你看,我们下午请人收拾屋子,忘记了一件大事,掉下来的房门,送到外面去放着,没有理会它,现在要关门,可是来不及现钉了。”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在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梁子君子,未必光顾,我们就敞着大门睡罢。”李太太道:“那怎么行?就是小偷儿拿我们一件长褂子去,我们就没有法子补充。”李先生在屋子里四周看了一看,又走到门外去,向四面观望了一番,因道:“我想了一个办法,把这把布睡椅拦门放下,再放张木凳子,有人由门口冲进来,我立刻跳起来把他抓住。”李太太道:“这还是不对。小偷儿若是带了家伙,你抓得住他吗?”李先生笑道:“你说得小偷儿就那么厉害。果然是带了家伙的小偷,你就把门关住,也未必济于事。什么不开眼的强盗,要抢我们这草屋顶上开天窗的人家?”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房门口搭起那简单的床铺。李太太站在房子中间,环抱了两只光膀子,看了他的行动发呆。李南泉向睡椅上躺去,两只脚伸出,向木凳子上放着,笑道:“行了,今天我们全家空气流通,睡在这里享受一口过堂风。”他把两手向头上伸着,打了个呵欠。李太太看他睡着,头在椅子横档架上,脚又把凳子架着,背躺在布椅子窝里,像只虾子似的,显然是不舒服。
李南泉看着太太在屋子里呆站着,便笑道:“你不用管我,你去睡罢,反正无论怎么样不舒服,也没有到卧薪尝胆的程度。我们不是常常喊着口号,叫人卧薪尝胆吗?”李太太虽然觉得先生这样睡觉,未免太辛苦了。可是自己也不放心门户,只好点头道:“那末。就委屈你一点,我早点起来给你换班罢。”说毕,她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睡的这睡椅,川外虽也有,却是少见。它是六根木棍子交叉的,组织了一张椅子架。这架上两头,一头有一根横档。横档上扯开一方粗布,当了椅子身。这在唐朝就叫着交椅。大致有点像行军床。坐在上面,人是可以向后半躺的。不过真要睡觉,却不舒服,因为布面子不能像行军床绷得那样紧。坐着是凹下去的。尤其是两只脚,却得悬了起来。现在李先生虽是用方木凳子来架着脚,人睡得像个元宝,两头向上翘着。初睡一两小时,也没有什么感觉,正好前后的过堂风向人身上吹着,吹得人意志醺醺然,不过睡足了两小时之后,颈脖子和两只腿弯子都感到有些酸疼。梦中正在是肩扛了一个重包裹,上着重庆市几百级的高坡子,十分的吃力。忽然听到有人说声“不好了”,同时,却有千军万马拥到了面前的样子,他吓得周身一个抖战,直挺挺地坐起来,才觉得是一个梦。但那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却依然在面前响着。
<!--PAGE12-->他自惊得发呆,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祸事。李太太已是由后面屋子跑了出来,连叫“糟了糟了。”三四分钟的犹豫,已让李先生醒悟过来,这正是黄昏时候不会来的那阵暴雨,终于是来了。屋子外面,风助雨势,哗哗作响。屋子里面,却是叮当噼啪,发出各种雨点打扑的声音。他立刻跳了起来,也来不及穿鞋子了,光着两只脚,就向后面屋子里跑。后面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中,大小雨点,向身下乱扑。小山儿、小白儿由套间里跑出来,接连地与他爸爸撞上了几下。李先生撞跌着摸到床边,伸手向**摸着,摸到了小玲儿,缩住一团睡着。立刻将孩子搂抱起来向前面屋子里走。小玲儿算是醒了,搂着爸爸的颈脖子,连连问道:“放了紧急没有?”李南泉道:“不是警报,不要害怕,是屋顶上漏雨了。”李太太,已在前面屋子里亮上了菜油灯,王嫂还是光着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子放下来,望了大家道:“不要惊慌,没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把屋子里东西打湿而已。不过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还是把衣服穿起来要紧。”这句话提醒了王嫂,她低头一看,笑着一扭脖子跑进套间里去了,因为她还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个样子,是太难为情了。李先生也没有工夫去管这轻松的插曲,捧了菜油灯,就向后面两个屋子去照看。这一下,真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两个天窗口里的雨丝,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样,成阵地向屋子里洒。
李太太也醒悟过来了,自己虽还穿着长衣,可是钮扣一个没扣,全敞着胸襟呢,她一面扣着衣服,一面伸头向屋子里望着,皱了眉道:“这事怎么办?屋子里成了河了。”李先生道:“我想,地下成河,那不必去管他了。我们现在只好来个急则治标,先把两只破箱子移了出来罢。”他说着,就冒了天窗上洒下来的雨点,一样样在向外面屋子里搬。好在这个屋子还没有漏,东西胡乱丢在地面,却也没有损失。连衣箱带铺盖卷,共是十二件,李先生一口气将它陆续向外搬。虽然有半数经过王嫂接着,但他还是异常吃力。到了第十三次,他要去抢救东西的时候,李太太伸手将他的手臂挽住,因道:“你不要再搬了,你看看这一身,湿到什么程度?”李先生看时,身上这件小褂子,像是在水盆里初拿起来的一样,水点只管向下淋着。他笑道:“衣服这样湿,不能歇着,趁身上出的这身冷汗,同冷气,可以中和了。”李太太道:“你就把衣报脱下来罢。”他脱下了褂子,提着衣领子抖了两抖水点,光着上身,就在铺盖卷上坐下,喘着气道:“太太有烟吗?”李太太且不给他纸烟,在铺盖卷里,扯出一件咸菜团子似的蓝布大褂,抖开了衣襟向他身上披着。李先生将衣襟扯着向胸面前遮掩了两下,并没有扣纽襻,微微摇着头道:“不行得很,百无一用是书生。”李太太道:“其实不抢救这些东西,也无所谓。水打湿了,究竟比火烧了……”李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李先生却扭着身躯,伏在铺盖卷上了。
<!--PAGE13-->李太太倒吓了一跳,就伸手摇撼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李先生环抱着两手,伏在铺盖卷上,枕了自己的头,微微叹了口气道:“累了。这国难日子,真不大好过。”李太太坐在箱子上,呆望了他,倒无以慰之。默然之间,听到屋子外面的雨,正“哗啦啦”响着。在这声中,掺杂了呼喊和笑骂的人声。向窗子外看着,电光闪着,照见高高低低整大群的人影。李太太打开门来,见甄、吴两家邻居,几乎是全家站在走廊上。便问道:“怎么样?你们家全都漏得很厉害吗?”甄先生慢条斯理地答道:“白天里躲火警,晚上躲水警,这叫着水火既济。”吴春圃长长地唉了一声道:“老天爷也是有心捣乱。这场大雨,若是今日正午下来,我们这村子里既可免除火警,晚上这水警,自然也就没有了。李府上漏得情形如何?你们并没有搬出来,也许还好罢?”李太太道:“我不知道你们家情形如何,无从比较。不过我家后面两间屋子,已是水深数寸了。屋子里下着雨,大概比外面下的雨还要大些。”吴春圃对这个说法,并不大相信,他缓缓地踱进了屋子,伸头向后面屋子里看去。正好一道极大的电光,在空中一闪,两个天窗里漏进来的光芒,照见雨牵丝似的向屋子里落着。天窗旁边,三四处大漏,有麻丝那样粗细,像檐溜似的奔注。雨注落在地上,并不是“啪啪”作响,而是“隆隆”作响。他正感到奇怪,而第二次电光又开始闪着。在电光中抢了向下一看,屋子里满地是水,雨注冲在水上还起着浪花呢。不用说,屋子里一切家具,都浸在水里了。
吴先生“呵哟”了一声道:“这问题相当严重。”说着话时,电光又在空中狂闪了一下,这就看到地下的水,由夹壁下翻着浪头子,由墙根下滚了出来。那竹子夹壁脚下,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个眼,水头顺了这条路,向墙外滚了出来。地下的水,虽是由墙下向外滚着,可是天上的雨,还继续向屋子里地上加注了来。他回到前面屋子里来,对行李铺盖卷儿看了一看,因道:“外面的雨还下着呢,你们就是这样堆了满屋子的东西过夜吗?外面的雨还大着呢。”李南泉拿着纸烟盒和火柴盒,都交给了吴先生,因道:“老兄,我实行你的办法,坐在行李卷抽烟喝茶罢。你们家里的雨,大概比我家里的雨,还要下得大,为什么都拥挤在走廊上呢?”吴春圃取着烟支出来,衔在嘴里,两手捧着烟盒向主人一拱手,将烟奉还。然后,擦了火柴,将烟枝点着,抿了嘴唇,深深吸了一口,又两手捧着火柴盒一拱手,将火柴盒奉还。李先生笑道:“吴兄对此一柴一烟,何其客气?”吴先生笑道:“实不相瞒,我是整日吸水烟。遇到一支纸烟,就算打一次牙祭。而且……”说到这里,由嘴唇里取出纸烟来,翻着烟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因道:“这是上等烟。”李南泉道:“那是什么上等烟?不过比所谓狗屁牌高一级,是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河牌,我自己觉得黄河为界,不能再向下退了,那烟吸在嘴里,可以说是不臭,但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好气味。”吴春圃道:“反正比水烟吸后那股子味儿好受一点吧?”
<!--PAGE14-->李太太笑道:“我们问吴先生的正题,吴先生还没有答复呢,这话可越问越远了。”吴春圃将两个指头夹住了那支纸烟,深深吸了一口,两个鼻孔里,缓缓地冒出那两股烟,好像是这烟很有味,口腔里对它很留恋,不愿放它出来。然后苦笑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们在战前,虽然也是个穷措大,不至于把一支纸烟看得怎么重要。”李先生笑道:“还是没有把这文章归入正题。”吴春圃坐在铺盖卷上,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手,他还怕那支烟失落了,将两个指头夹着,才向主人笑道:“我们家里的屋漏,和你府上的屋漏,是两个作风,你们这里的屋漏,干脆是开两个大天窗。漏了就漏了,开了就开了。我们那里,是茅屋顶上,大大小小,总裂开有几十条缝,那缝里的漏,当然不会像府上那么洋洋大观,可是这几十点小漏,全都落在天花板上,于是若干点小漏,合流成为一个大漏,由天花板上滴下来。这种竹片糊泥的天花板,由许多水会合在一处,泥是慢慢溶化,水是慢慢聚合,那竹片天花板,变成了个怀孕十月的妇人,肚了挺得顶大,在它胀垮了的时候,我们有全部压倒的可能。所以我们也来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全家都搬到走廊上来坐着。”李南泉道:“那末,甄先生家里,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情形,应该比吴府上严重一点。我得去看看。”说着,就走了出来。甄府只有三口人,摆了几件行李在走廊上。只看行李上有个人影子,有一星小火在亮着,那是甄先生在吸烟沉思了。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因为他敞着房门,那菜油灯的灯光,向走廊上射来,因笑道:“来支烟罢,急也是无用。”说着,他走过去,送一盒烟到李先生手上,由他自取。李南泉取着一支烟,借了火吸了,依然站在走廊上,这却感到了一点奇怪,便是“哨”一下,“叮”一下,有好几点雨漏,像打九音锣似的,打得非常有节奏。便问道:“这是漏滴在什么地方,响声非常之悦耳。”甄先生打了个“哈哈”道:“我家那孩子淘气。这屋漏遍屋皆是,茶叶瓶上,茶杯上,脸盆上,茶盘上,全有断续的声响。他坐在屋子一个角落里,点着灯,对全屋的漏点全注视了一番,一面把我那只破表,对准了时间,测漏点的速度。因为我那表虽旧,有秒计针,看得出若干秒来。经他半小时的考察,随时移动着瓷器和铜器,四处去接滴下的漏点,大概有二三十样东西,就让漏打出这种声音来了,其实我也是很惊讶,怎么漏屋会奏出音乐来?他说明了,是一半自然、一半人工凑合的。我听了十分钟了,倒觉得很是有趣。他还坐在屋子里继续地工作呢。”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啥个有趣?屋里向格漏,在能打出格眼音乐来?依想想,漏成啥光景哉!格短命格雨,还要落么,明朝格幢草房子,阿能住下去?小弟,勿要淘气哉,人家心里急煞。”甄家小弟笑了出来,因道:“急有什么用,谁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给它补上,倒不如找点事消遣,免得坐在黑暗里发愁。”李南泉笑道:“达观之至,也唯有如此,才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将来抗战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片段,都可以写出来留告后人。一来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来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的侵略国家,让现在为人作父兄的人,吃尽了苦,流尽了血汗,而为后代日本人去,栽植那荣华的果子,权利义务是太不相称了,这还说是日本站在胜利一方面而言。若是日本失败了,这辈发动战争的人,他牺牲是活该。后一辈子的人,还得跟着牺牲,来还这笔侵略的债,岂不是冤上加冤?”李太太在那边叫道:“喂,不要谈战争论了。这前面屋子,也发现了几点漏。你来看看,是不是有扩大的可能。”李先生走回屋去,见牵连着后面屋子的所在,地面上已湿了一大片。一两分钟,就有很大的漏点,两三滴,同时下来。因道:“这或者不至于变成大漏,好在外面的大雨,已经过去了。”李太太听时,屋檐外的响声,比刚才的响声,还要来得猛烈。不过这响声是由下向上,而不是由上向下。立刻伸头向外面看去,正好接连着两道闪电,由远处闪到当顶。在电光里,看到山谷的夜空里雨点牵扯着很稀落的长绳子,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屋檐外那道涸溪,这时变成了洋洋大观的洪流,那山水拥挤向前狂奔,已升涨到和木桥齐平了。响声像连声雷似的,就是在这里发生出来的。
<!--PAGE15-->在这电光一闪中,李南泉也看到了山沟里的洪水,好像成千上万的山妖海怪,拥挤着在沟里向前奔跑。但见怪头滚滚,每个浪花碰在石头上,都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怒吼。他“哎呀”了一声道:“怪不得屋里要变成河了,山水来得这样汹涌。”于是走出屋来,站在屋檐下向沟里注视着,等待了天空里的电光。约莫是两三分钟,电光来了,发现那山溪里的洪流,像机器带的皮带,千万条转动着,把人的眼光看得发花。尤其是这沟前头不多远,就是悬崖,那水自上而下向下奔注,冲到崖下的石头上去,那响声“哄嗵哄嗵”,真是惊天动地。在第二次电光再闪去一下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就向后退了两步。李太太由屋子里抢出来,问道:“你怎么了?”他笑道:“好厉害的山洪,我疑心我们的屋基有被这山洪冲倒的可能。”吴先生回得家去,已是捧了水烟袋站在屋檐下,来回地溜达着。他带了笑音道:“怎么样?雨景不错吧?李先生来他两首诗。”李南泉笑道:“假如有诗,这样地动山摇,有声有色的场合,也把诗吓回去了。”吴先生道:“没关系,雨已经过去了,你不见屋檐外已经闪出了几颗星星?”李南泉伸头向廊檐外看时,果然在深黑的天空,有几颗灿亮的大纽扣,发出银光,已可看出这屋檐外面并没有了雨丝。因道:“这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是止了,屋子里水可不能立刻退去,我们得开始想善后的法子。”甄先生在那边插言了,因道:“善后,今晚上办不到了。”
吴先生也笑道:“今天晚上,还谈什么善后,我们就只当提早过大年三十夜,在这走廊上熬上一宿罢。”李南泉道:“当然是等明日出了太阳,由屋子里到屋子外,彻底让太阳一晒。不过天一晴了,敌人就要捣乱。若是再闹一回空袭,那就糟糕。我们只有敞着大门等跑了。”甄先生道:“我们不必想得那么远,现在大家都是不知命在何时。说不定明天大家就完了,管他是不是敞着大门呢。”三位先生对着暴风雨的过去,虽提议到了“善后”,可是这样深夜,又是遍地泥浆,能想着什么善后的法子?大家静默地坐着吸烟谈天,并不能有什么动作。因为面前山沟里这洪流,还是“呛呛”地响着,天上落下的雨点和雨阵声,却不大听得清楚。不过屋檐外那深黑天空上的星点,却陆续地增加,抬头看去,一片繁密的银点,缓缓闪着光芒,那屋角四周的小虫子,躲过这场大灾难,也开始奏着它们的天然夜曲,在宏大的山洪声浪中,偶然也可以听到“咛咛唧唧”的小音乐。和这音乐配合的,是猛烈的拍板声。这拍板声,不是敲着任何东西,乃是整个的巴掌,拍着大腿、手膀子或脊梁。因为所有的小虫子都活动了,自然,蚊子也活动起来。那蚊子像钉子似的在谁的皮肤上扎一下,谁就大巴掌拍了去。走廊上男女大小共坐了二十来个人,这二十多个手掌,就是此起彼落,陆续拍着蚊子。李南泉道:“这不是办法,这样拍蚊子拍到天亮,蚊子不叮死,人也会让自己拍死了。点把蚊香来熏熏罢。”
<!--PAGE16-->吴春圃笑道:“在走廊上,哪有许多蚊烟来熏?”李南泉笑道:“这我在农村学得了个办法,就是用打潮了的草烧着了,整捆地放在上风头,这烟顺着风吹过来,蚊子就都熏跑了。”他这样说过了,没有人附议,也没有人反对。他坐在走廊上,反正是无事可做,这就到厨房里去,找了两大卷湿草,送到走廊外空地上去。这湿草,原是早两天前由茅屋上飘落下来的,都堆在屋檐松了,擦着火柴去点。那湿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甄先生老远看了,笑道:“李先生,不必费那事了。农村里人点草熏蚊子,那究竟是农村人的事,我们穿长衫的朋友,办不了这个。”李南泉蹲在地上继续擦火柴点草,答道:“无论如何,我们的知识水准,应该比庄稼人高一筹。既是他们点得着,我们也就点得着。”说着,“啪咤啪咤”,继续擦着火柴响。李太太在那边看了不过意,在家里找了几张破报纸,揉成两个大纸团子扔给他道:“把这个点吧。”李先生要表演他这个新发明,决不罢休,接了纸团子,塞在两捆湿草下,又接连擦了几根火柴,将纸团点上,这回算是借了纸团子的火力,将湿草燃着了。这正和乡下人玩的手艺一样,草虽是点着了,并没有火苗,由湿草丛里,冒出一阵浓厚的黑烟,像平地卷起两条乌龙似的,向走廊上扑来。这烟首先扑到吴先生屋门口。他叫起来笑道:“好厉害的蚊烟。蚊子是跑了,可是人也得跑。”
李南泉也省悟了,哈哈笑道:“这叫根本解决。不过人背风坐着,我想不至于坐不住。”他说着话走到走廊上,见两家邻居全闪着靠了墙壁坐着。手里拿扇子的人,不扇脚底下的蚊子了,只是在半空中两面扇动着。暗中可以看到大家的脸,都偏到一边去。他笑着迎风站住,对了来烟试验一下。这时,那空地上两堆湿草,被大火烘烤着,已有半干。平地起的火苗,也有三四寸高。但湿草火不得出来变成了更浓重的黑烟,顺风奔滚。尤其是那湿草里面的霉气,经火焰烤着,冲到了鼻子里,难闻得很。李先生不小心,对烟呼吸了两下,一阵辣味,刺激在嗓子眼里,由不得低了头,乱咳嗽一阵,背着身弯下腰来,笑道:“我们果然没有这福气,可以享受这驱虫妙药。”吴先生在屋子里拿了一个湿手巾把来递给他道:“先擦眼泪水罢,俺倒想到一辈古人来了。”李南泉擦着脸道:“哪辈古人,受我们这同样的罪呢?”吴先生将手上的芭蕉扇,四面扇着风,笑道:“昔日周郎火烧赤壁,曹操在战船上,就受的这档子罪。”他这么一说,连走廊那头的甄先生也感兴趣,笑着问道:“那怎么会和我们一样受罪呢?”吴先生道:“你想:他在船上,四面是水,我们虽不四面是水,这山沟里的山洪,就在脚下,这走廊恍如一条船在海浪里。当年火烧战船,当然用的是草船送火,顺风而来。江面上的草,你怕没有湿的吗?曹孟德当年还可驾一小舟突围而出,咱还走不了呢。”
<!--PAGE17-->这个譬喻,倒引得在座的男女,都笑了一阵。李太太道:“我看还是劳你的驾,把那堆烟草扑熄了罢。在这烟头上,实在是坐不住。”李先生笑道:“点起火来是很不容易的,要扑熄它,毫不费力,随便浇上一盆水就得了。”吴先生笑道:“我来帮你一个忙,交给我了,你去休息罢。”李先生为了这堆蚊烟。弄得周身是汗,已不能和邻居客气,回到屋子里,找了湿手巾,擦上一把汗。见全家大小都坐在箱子上,伏在铺盖卷上打瞌睡。在屋角漏水没有浸湿的所在,燃了两支蚊香。屋子里雾气腾腾的。菜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碟子里的菜油,已浅下去两三分,两根灯草搭在灯碟子沿上,烧起一个苍蝇头似的火焰,屋子里只有些淡黄的光。为了不让风将菜油灯吹熄,窗子只好是关闭了,好在那被震坏的屋子门,始终是敞着的,倒也空气流通。而且也为了此发生流弊,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并不怕蚊烟,赶了那点弱微的灯光,不断向菜油灯上扑着。那油灯碟子里,和灯檠的托子上,沾满了小虫子的尸体。尤其是那油碟子里,浮着一层油面,全是虫子。灯草焰上被虫了扑着,烧得“扑哧扑哧”响。李南泉看着,摇了两摇头道:“此福难受。”他左手取了把扇子,右手提了张方凳子,复行到走廊上来乘凉。那堆草火,大概是经吴先生扑熄了,走廊上已经没有了烟。先是听到水烟袋被吸着,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和拖鞋在地面上踢踏声相应和。随后有了吟诗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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