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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八日七夜(2 / 2)

李南泉到了这时也是感到手脚无所措,便牵着太太的手道:“我们蹲下罢,别跑别跑。”他说的“别跑”,是指着女佣工王嫂,她镇定不住,首先一个人向后跑。她忘记了脚下有条干沟,两脚踏虚滚了下去。三个孩子,倒还机灵,三五十步外,有一丛高粱,一齐跑着钻到里面去。李氏夫妇倒是觉得忙中有错,还不如小孩子会找掩蔽所在,他只好扯着太太立刻蹲下。所幸这石板路下,是个两尺深的干田沟,半藏在田埂眼睛,将身子掩藏在田埂下。李南泉觉得在这个地方除了掩藏目标,是不会发生别的效用,躲也无用。因此溜下田沟,还抬起头来看着。见那群敌机不歪不斜正好在头顶上。人在这毫无遮拦的所在,实在不能没有戒心,他也不由得心房怦怦乱跳。两分钟的工夫,那人字机群的双尾已掠过了头顶。凭常识判断,飞机掷弹是斜角度的,这算是过了危险阶段。但还不敢站起身来,依然手扶了田埂,半伸了身子望着,直等机群飞去了两里路,弯下腰看看太太,见她面色发紫,两眼兀自紧闭着,便拍着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敌机过去了。”她站起来首先向敌机马达发声的所在张望了一下,这才沉着脸道:“躲公共洞子多好,就是你要疏散出来,受着这样的虚惊。”三个小孩子也都由高粱秆子机来了,怪害怕的。”李太太道:“这都是你爸爸做的聪明事。”

<!--PAGE10-->李南泉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忘记昨天晚上我谈的空袭时间夫妻变态心理吗?”李太太道:“这倒好,我一说什么,你就把这话来作挡箭牌。”李南泉道:“请你想,假如我不说这话,势必两人又重新别扭起来,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挡箭牌,你就别再进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终退让,满身都是为难的样子,笑道:“看你这分委屈,我也不忍说什么了。”李南泉道:“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罢。”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平谷里的庄稼倒是青气扑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阳,尤其是四川的太阳,一出来,就照着身上热不可当。大家赶快穿过这个平谷,踏上一个小山坡。这里有两三丛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大家一口气奔进竹林里,方才歇脚。李太太将包裹放在石头上,首先就在竹阴下坐了,因道:“先歇歇罢,刚才真把我吓着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口跳。”李南泉看这竹林子外,是向下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里冲出来,在地面上长起了许多小堡垒。尤其是三四块石头夹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没有顶,倒是绝好的防御工事。他有了刚才这番教训,决不愿太太再来受惊,就亲自到林子里去巡视一番,他走了几个石头堆,在一个石头窝子中间,见地面的石头,向旁边石壁凹进去,约莫是三四尺长。一个人侧身躺在里面,足足可以掩藏起来,正高兴着要报告太太,nbsp;在这空袭情形之下,任何一种突发的声音,都是惊吓人的。李南泉忽然听到这种吆喝声音,先吃了一惊,向前看时,那平谷里却来了一串男女,最前一个,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个包裹,身后跟着女仆,肩上扛了一只小皮箱。她大声叫着“老李、老李”。她们这些女友,为了表示亲热起见,就是这样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个老字。李南泉在她这种亲热的呼声中去揣测,料着并没有什么惊恐的事情发生,便答道:“我们都在这里。”那白太太老远地点点头,向这里走来。到了竹林子地方?”白太太道:“还好,我们身旁有一丈来深的大沟,不问好歹,我们全跳到里面去了。吓倒没有吓倒,可是几乎出了个乱子。”说着,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举了一举,因道:“几乎把我这里面的东西,丢了两张。”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把麻将牌带着呢。”白太太笑道:“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还不疏散到这地方来呢。牌来了,角儿也邀齐了,我们找个适当的地方,就动起手来罢。要不然,由这个时候起,到晚半天,七点半钟的时间,我们怎么消磨?”李太太向她身后的人行路上看时,那里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带劲。手上捏了个小白绢包,裹得像个锤子,她一路走着一路摇晃了那个白手绢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将手拍着那个手绢包。她虽不说话,那是表示她带了钱来了。

<!--PAGE11-->李太太笑道:“不用说,你们人马齐备,没有我在内。”白太太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没有你,这一台戏还有什么起色?你们李先生知道,假如这镇市上的胜利大舞台,演出《四郎探母》,这里面并没有杨艳华,你想,那戏还有什么意思?李先生,你说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杨艳华,可别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她,他是有点儿头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当谈杨艳华,谈了,他就认为这有点讥讽的作用。其实我没有什么,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们,许不许我插一句话?”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许你说,这时候还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样冒昧。我说的是正事,现在第一批敌机,已飞去十来分钟了,假使敌机是连续而来的话,可能第二批敌机就到,为了安全起见,可不可以趁这个时候,找到你们摆开战场的地点,万一敌机临头,放下牌,你们就可以躲进洞去。”白太太道:“这里有防空洞子吗?”李南泉道:“人家村子里人,没有想到各位躲空袭要消遣,并没有事先预备下防空洞。倒是他们这屋后山脚,有许多天然的洞子,每个洞子,藏四五个人没有问题。而且这里最后靠山的那户人家,墙后就有两个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将,先锋当属于我。”说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里的狗惊动了,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四五条,拦在路头,昂起头来,张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乱吠。

白太太一见,丢下手巾,扯腿就向后跑。那几条黄狗,看到人跑,它们追得更凶,一只黄毛狮子狗,对了白太太脚后跟的所在,伸着老长的颈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声,其实它并没有咬着白太太的脚,不过是将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脚印上。她“哎呀”了一声,人向路边草地上直扒过去。李南泉挥着手上的手杖,将狗一阵追逐。村子里人听到喧哗,也跑出来,代着把狗轰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将那个大手巾包提起,里面“哗啦”有声,正是麻将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里了,太太们早就是笑着一团,带问着白太太:“摔着了没有?”她由草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红着脸道:“这真是恶狗村,他们村子里有这些条。”李太太笑道:“谁让你自负是打虎将呢!”白太太接过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脸道:“我另外找个地方去了,我不进这个村子。”村子里出来轰狗的人,早已看到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区卖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紧,请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凉快,我们屋后有洞子,飞机来了,一放牌就进了洞子。”正说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声,白太太已来不及另走地方了。听说这里有洞子,也只好随了大众,一齐走进村子。这里倒是个树木森森的所在,树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两暗五大间,后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里,只有一桌四凳,旁边一个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左右全有大树,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说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头发上的草屑,笑起来了。恰好敌机凑趣,“嗡嗡”之声,却已远去。

<!--PAGE12-->下江太太那个手巾包,还捏在手里,高高举起,笑道:“把桌布蒙上,来来来,喂,我说小胡子,你给我们听着一点飞机。”原来小胡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来叫他小胡,自从他在嘴唇上养着一撮小胡子的时候,太太就多加了一个字,叫他小胡子。胡先生只三十来岁,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因为过去不久曾是一个不小的处长,他为了表示处长的尊严,就添了这一撮小胡子。现在不当处长了,这胡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长得苹果一样的圆脸,有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两个细辫子绕了个双扁环,在鬓发下老是压着一朵小鲜花,越是显出那少妇美。一个黄河流域的壮汉,娶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从,驯如绵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骄子,引动了其他的青春少妇,一律看齐都训练着丈夫。不过下江太太的作风,和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进,向来不和丈夫红脸。先生如不听话,不是流泪就是生病睡觉,生病永远是两种,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饭。只要两餐饭不吃,胡先生就无条件投降。她出来躲警报,照例空着两手,胡先生提着一个旅行袋,里面是干粮冷开水瓶,和点心、水果之类。老妈却提了个箱子。她还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旧的而且打有补丁的箱子。今天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长夜准备的,吃喝用的,全带齐了,乃是两个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树阴乘凉。听到一声小胡子,立刻跑向前来,笑道:“先让我来四圈吗?”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宾不许加入,你给我听飞机。”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后,走出屋子来,兀自摇着头。李南泉坐在大树阴下石头上,笑道:“老兄对于夫人,可谓鞠躬尽瘁。”他道:“没法子。你想,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战局这样紧张,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时,都在计划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纠纷,那怎么办?干脆,我一切听太太的,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两肉下去,我得考虑考虑,此外是什么事都好办,今天的空袭,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维持这一天,我还能和她别扭吗?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减少了许多的差事了。”李先生听了他这话,虽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这一层,他倒不讳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评。这里还有几位村子里的人,都是因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来的,大家分找着树阴下的石头、草地坐着,谈谈谈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小时,天空东边,又发出了马达的沉浊声音。胡先生首先一个,跑到屋后山坡上去张望。李南泉也觉这声音来得特别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这时,胡先生昂着头望了东北角天脚。李南泉也顺了那天角看时,白云堆里,已钻出一大批敌机。那机群在天空里摆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问总数,可知是几十架。不觉失声地说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个军人出身,沉得住气,回转身来,向他摇了两摇手。那敌机在天空里,原只是些小黑点,逐渐西移,也就逐渐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继续看到像群小鸟。到了像由小鸟变鹞子似的,就逼近了重庆市空了。

<!--PAGE13-->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扭身就要跑开。胡先生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对天上的飞机指着。同时,还摇了两摇头,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说“不要紧”。他想着这批飞机,是向重庆市空飞去,料着也不会到头顶上来,还是呆呆地站着。那几十架敌机,这时已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像拉网似地,向重庆市空盖去。当这批飞机还没有到市空上的时候,正北又来了一批,虽然数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长蛇阵,和东边来的机群,也相差不多。两批敌机会合在一处的当儿,以目力揣测,那正是重庆市上面。这样一二百架飞机,排在一处,当然也乌黑了一片。这样的目标,显然是很庞大的,面开着花。虽然看不到这白云点打中飞机,可是这些敌机,已受到了威胁,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开来,四处分飞。这其间就有四五队飞机,绕半个圈子向南飞来,胡先生说声“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里喊着:“敌机要来了,快出来躲着罢。”他这样喊叫着,本来已是嫌迟了,所幸屋子里打牌的人,也早已听到这震天震地的马达声,大家已放下了牌,纷纷跑了出来。胡先生举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赶快躲。”出来的人一面跑,一面抬头向天上望着,那飞机怎么样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飞机,由对面山上从九十度的转弯而绕飞到了头上。太太们哪里来得及找洞子,有的钻入草丛里,有的蹲在树下,有的就跳进山坡下干沟里。

大家虽是这样跑,可是两个作监视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队飞机,却是偏斜地在这个村庄南角,纵然掷弹,也还很远,所以两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树下,并没有跑。不想那飞机队里面,有一架脱了队,猛然一个大转弯,同时带着俯冲。空气让飞机猛烈刺激着,“哇呜呜”的一声怪叫,不必看飞机向哪里来,只这个猛烈的姿势,已不能不让人大吃一惊。胡、李二人,同时向下一蹲。在松树叶子网里看那飞机头,正是对着这座村庄,李南泉心里连连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敌机,果然不是无故俯冲,“咯咯咯”,开了一阵机关枪。事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贴着,约莫三五分钟的时间,那机关枪不响了,敌机却也爬高着向东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来,只是转着身子,由松树缝里向天上望着。还是那位跳在干沟里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来,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这一下,真把我吓着了。这样露天下躲飞机不是办法,无论敌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丛深草里钻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很沉重地叫了声“小胡子”。胡先生由小松树下跑出来,向前赔笑道:“太太,你吓着了。”下江太太道:“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让你看守飞机的,飞机到头上了你还没有哼气,真是岂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树下,趁了这话势将树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PAGE14-->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却没有说什么。李南泉道:“胡太太,这个不能怪他。这两批飞机,全是径直地向重庆市空飞去的。我们对了重庆市上面注意,料着敌机一炸之后,就要向东方回转去的。没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来了,便拦着道:“别解释了。你又不是敌人空军总指挥,有什么料到料不到。”这么一来,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来了。在这里共同躲警报的,还有其他的几位先生,也都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的,听到太太们的责备,各人都悄悄地离开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太们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继续上战场。”李太太脸上的神色还没有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的胆小,像刚才这样敌机临头的事情,我再经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紧,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敌机。只要一有响声,我就报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下江太太将头一偏,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少说话罢,处长,谁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霉。”每当下江太太喊着处长的时候,那就是最严重的阶段。若在家里,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听着,身子向后一缩,将舌头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说是胆小,却不是推诿的,深深皱着两条眉毛,笑道:“哪里这么大的牌瘾。”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张牌,摆得齐齐的,先有三分软了。

下江太太笑道:“来罢,不要太胆小。这次我敢担保,他们监视敌机的行动,一定是很尽职的。”说着,她已走到桌子边,两手去和动麻将牌。于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着坐下来。这此先生们,比在洞子里躲警报还要小心几倍,轮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敌机的行动,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为难,由清晨到下午,在这村子头上,一共经过七次。一有了马达声,大家就放下了牌,纷纷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敌机经过,大家更是心脏跳到口里,各人捏着一把冷汗。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黄昏,算是松了一口劲。而那大半轮月亮,已像一面赛银镜子悬挂在天空,又是一个夜袭的好天气。天上这时并没有什么云片,只是像乱丝似的红霞,稀稀地铺展着。东边天脚也是红红的光线反映,却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来,先抬着头向四周看看,皱了眉道:“疏散下乡,这决不是个办法。没有防护团,也没有警报器,是不是解除了,一点儿不知道。打打牌,钻钻山沟,又是这样过了一天。看到飞机在头上经过,谁不是一阵冷汗?明天说什么我也不来了。”李南泉不敢说什么,只是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站在路边。李太太看过了天空,并不对李先生看,就径直地顺着路走去。李南泉跟着后面问道:“我们回去吗?”李太太并不作声,还是走。同时,他看到所有来躲空袭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牵了一条长线,不知是斜阳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辉,地面上仿佛着有一片银灰的影子,人全在朦胧的暮色里走。

<!--PAGE15-->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别扭。本来也是自己的错误,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却要她疏散下乡。在洞子里看不到飞机临头,无论受着什么惊吓,比敞着头没有遮盖要好得多。他不敢说话,静静地跟着。将进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虽然夜袭的机会更多,但是当时乡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两样,总以为在乡下目标散开,不必怎样怕夜袭。因之到了这时,大家下决心向家里走。忽然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队伍,停止不进,并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轻轻地喊着,“又来了,又来了!”大家停住了脚,偏了头听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马达响。在空气并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飞机相距还远,大家也没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这路上站着。仿佛听到是马达声更为逼近,就只见对面山峰上一串红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弹,正是向着敌机群发射了去。在这串红球发射的时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灯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两架敌机,连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两只海鸟,在灯光里绕着弯子向上爬高。这虽没将高射炮打着飞机,可是灯光和炮弹的控制,也够让敌机惊恐的。立刻逃出了灯光,向南飞来。这两架敌机,似乎怕脱离伴侣,一前一后,在飞机两旁,放射着信号弹。那信号弹发射在空中,像几十根红绿黄蓝的带子,在月光里飘展飞舞。马达声哄哄然,随了这群奇怪的光带子径直就飞到这群人的头上来。这正是两山夹缝中一条人行路,没有更好的掩蔽地带。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们,还没有见过这有声有色的夜袭状况。无地可躲,分向两边山脚下蹲着。等这批敌机走了,大家复回到人行路上,这就发生了纷纷的议论。胆小的都说:“敌机一批跟着一批来,我们怎么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个大胆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来,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说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给她提着旅行袋,紧紧地跟在后面。其余的太太们,也都各领着家里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独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离开队伍了,李南泉带着孩子们,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么话去问太太,知道一开口就会是个钉子。小玲儿站在石板路上,跳着两只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们这些小冤家,走罢。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医院里去当女看护,免得受这口闷气。”说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带了孩子跟在后面,笑道:“前方医院,可不能带着麻将牌躲警报。”她也不回驳,还是走。到了家里,全村子在月光的说话声,也就料着躲空袭的都回来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饭,烧着水,又闹着两次敌机临头。晚上还是固定的功课,在对溪王家后面,独门洞子里躲着。等到防护团敲着一响的锣声,已是晚上两点钟了。李南泉接连熬了两夜,也有点精神撑持不住,回得家来,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书桌上睡。

<!--PAGE16-->李太太把孩子都打发睡了;掩上门,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摇撼着他道:“这样子怎么能睡呢?”他抬起头来,看看太太并无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并没有解除警服,可能随时有敌机临头。那时,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谁来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们都是一样,跑了两天两夜的警报,就让你一个人守候警报,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来,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还和我讲恕道呀。你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个作风吗?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从而外,连个名正言顺的称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终叫他小胡子。太太在屋子里打牌,先生在山上当监视哨,胡先生没有能耐,不能发出死光,把敌机烧掉,飞机临了头,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条龙没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别挨骂了,你绕着弯子说我。我们再来个君子协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银行洞子,我得了四张防空证,连大带小,全可以进去。那里人少,洞子也坚固。干脆,我明天带了席子和毯,带孩子在里面睡一天觉。你一个人还是去游山玩水。干粮和开水瓶,给你都预备好了。”李南泉道:“那个银行洞子躲警报,太理想了。整个青石山里挖进去的洞子,里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没有一个杂乱的人能进去。大概连灯火开水,什么都齐全,到家又是三分钟的平路,我也愿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闹别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张洞证,那太不容易呀,谁送给你的?”她回答了三个字:“你徒弟。”李南泉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什么都不好说,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领教过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银行洞子了。银行经理,大概也是她老师。可比你这老师强得多呀。你是到山后去呢,还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决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场别扭,所以预先就把杨艳华提出来。她还没有提出真名实姓,只说了个“你徒弟”这一代名词,李先生就吃别了。李南泉这也用不着什么考虑了,端了一张凉床,拦门而睡。其实这时天已大亮,还是安静的时间。四川的雾,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别的时候,半夜以后,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后,太阳出山,才开始有警报。这反正是大家预备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东西,各自向预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银行私洞,比往日更觉放心,锁了门,巡查家中一遍。带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径直就向山后大路上走。他知道去这里五六里路,有个极好的天然洞子,是经村子里住的一位宋工程师,重新布置的。那宋工程师曾预约了好几回,到他们那洞子去躲避,这就顺了那方向径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围小山中,凹下去一个小谷。小谷中间,外围是高粱地,中间绿森森地长了几百根竹子,竹子连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叶子拥着,远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渐凹下去的,那丛竹子的尖梢,还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PAGE17-->李南泉曾听宋工程师说过,那个天然洞子就在这里,这就离开路向高粱地里走去。可是这里的高粱秆儿长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间都没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绕着高粱地转了大半个圈子,遇到插出林子来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顶半新的草帽。这就不找出路了,分开了高粱秸儿,就向前面钻了过去。到了那竹子子弯曲着,有两尺宽,两面的竹林梢,簇拥在沟两旁,遮盖得一点天日都没有。顺了沟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黄土地里拥出高低大小几十块大石头。翻过那石头,四围是竹林,中间凹下去很大一个深坑。很像是个无水的大池塘。这也就看出人工建筑来了。用石块砌着三四十层坡子,直伸到坑里去。接着石板坡,又是两道弯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这个惊讶的呼声,居然有了反应,洞底带着“嗡嗡”之音。伏在栏杆上仔细听时,好像放留声机,“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听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顿,活像是谭叫天唱片。心想,这就更奇了。躲警报有人带着麻将牌,更有人带话匣子。索性听下去,听出来了,那配唱的乐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样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唱戏。那“嗡嗡”之声,是洞子里的回音,闷着传了出来的。虽然不是唱片,这奇怪并不下带话匣,一唱一拉,是不亚于打牌难民的那番兴致的。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倒也有些奇怪,这还有人在洞子里唱戏!向下看着,这个洞子,绝像个极大的干井,四壁石墙,湿淋淋的,玲珑的石块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湿的,而且还在细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条沟。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轻轻问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答应。石壁里面,《四郎探母》还唱得来劲,一段快板一口气唱完,没有停止。转过梯子,这才看到石壁脚下很大一道裂缝,又裂进去一个横洞,洞里亮着灯火,里面人影摇摇。他咳嗽了两声,里面才有人出来。那个人在这三伏天,穿着毛线短褂子,手里夹着大衣。他认得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欢迎欢迎!加入我们这个洞底俱乐部。李先生,你赶快穿上你那件大褂,这洞子里过的是初冬天气呢。”李南泉果然觉得寒气袭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进洞子,里面两条横板凳,男女带小孩坐了八九个人。除挂了一盏菜油灯,连吃喝用具,全都放在两个大篮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坐着,手里拿了胡琴,见人进来,抱着胡琴拱手。这是个琴票,外号老马,和杨艳华也合作过的。李南泉笑道:“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们对警报躲得这样轻松凉快。这个井有六七丈深,横洞子在这个井壁里,已是相当保险。加上这里是荒山小谷,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发现,不然我早来了。”那个发现这个洞子的宋工程师,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么不干,天亮来躲,晚上回去,经济上怎样支持得了?”

<!--PAGE18-->宋工程师笑道:“我们这是一个长期抗战的准备。知道敌人实施疲劳轰炸,我们也就坚壁清野,肯定地在这洞子里躲着。反正炸弹炸到这里,机枪射到这里,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来的。”老唐笑道:“来消遣一段怎么样?我们合唱《珠帘寨》。”李南泉心里想,这批人物,找得了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过中国人全像这个样子,那就不大好谈抗战了。他如此想着,便笑道:“不行,这洞子里太凉。我明天把棉衣服带来,才可以奉陪。”老唐道:“你不在这里躲着,打算到哪里去?”他笑道:“我权当你们一个监视哨,就在井上竹阴下坐着。听到有飞机声音,我下来报告。”说着,也不再和他们商量,自扶着梯子出洞来。他一径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里,向天空四周观望一下,立刻在皮肤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便是地面上有一阵热气,倒卷上来,由脚底直钻入衣襟里面。记得在南方,在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出场之后就是这个滋味。于是脱了大褂,就在竹林子里石头上坐着。所带的旅行袋里,吃的喝的,还有看的书,太太都已预备好了。拿出书来,坐在石头上看,倒是和躲警报的情绪相距在极反面。有时几架飞机也在空中经过,可是钻出竹林子来看,总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长衫当席子铺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觉。直到红日落山,地下俱乐部的那批人也都出来了,他趁着月色缓步回家。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敌机自也连续第三晚上的空袭。大家有了三日的经验,一切也是照常进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带上棉衣,带上更多的书,加入地下俱乐部。

这个地方躲警服,那完全是轻松的。除了听到飞机响声逼近,心里不免紧张一下,倒没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归来,天亮就走。吃是冷饭,喝是冷水。家里的用具和细软,只有付之天命。炸弹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弹不中,就算侥幸逃过。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着月亮,由洞子回来,见整幢草屋,静悄悄地蹲在山阴下,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人声。所有各家门户,全是倒锁着的,正是邻居们还在防空洞里未归。他所躲的地方,并没有情报,看这样子,想必还是在空袭情况中。所幸自己另带有一把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反映,在壶里找点冷开水喝后。端了一张凉板,放在廊沿上睡觉。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当顶,照在对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涂了一片银色,带些惨淡的意味。小树一棵棵,由草里伸出来,显出丛丛的黑影,像许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机会抓人。夏天的虫子,细小的声音,在草根屋下山涧里,还有一洼水未干,夜深了,青蛙出来找虫子吃,三五分钟,“咕嘟”两声。在这个村子里,夹溪而居的,本来将近二百户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凉,说话声,小孩子唱歌声,总是闹成一片的。现时在月光地里,只有不点灯火的房屋影子断断续续蹲在山溪两岸,什么都是静止的,死过去了。李南泉在凉板上睡着,由寂寞里发生出一种悲哀意味,正感到有点不能独自守下去,却听到溪岸那边发出了惊讶声。好像是个凶讯,他也惊着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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